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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纬四十九度的如歌行板——关于苦难和浪漫的故事 | 子夜@北纬49゜

ChineseInNY 纽约时间 2022-01-13

《纽约时间》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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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 子夜@北纬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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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篇

北纬四十九度的如歌行板

——关于苦难和浪漫的故事


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


【提要】


俄罗斯这个民族不回避苦难,而直面苦难才是一个民族的真正浪漫,只有那种文化背景才能产生像《如歌的行板》这样的作品。在北纬四十九度上,一个是苦难,一个是浪漫,唯其两者结合,这个“行板”才能“如歌”般地长存和回旋。那是一种美学想象的回归。所有俄罗斯关于苦难的美学,其中涵蕴的历史和文明意义,可能远比我们所想象的久远和深奥。


文:乡庐子夜



今年是柴可夫斯基创作《如歌的行板》的一百五十周年。于我,是五十多年前在非常偶然和非常奇特的地方,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的。

 

1969年,刚下乡到黑龙江兵团不久。我所在连队是大与安岭一片荒无人烟的山谷里,那名字就很特别,叫“磕头壁”。二十几个人住在一个帐篷里,用桦树皮把男女宿舍隔开。每个月工资再加上边境津贴,共四十九块八十六分。但没有小卖店,吃饭每个月扣十二块,结果,钱没地方花,几个月下来攒了一百多块,这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到了九月,眼见天凉,连里活儿不多,我就想去黑河玩,连里竟然批准了。


从团部搭车到西岗子,再转客车坐两个小时就到黑河了。去黑河就两个目的:一是到饭店吃顿大米饭,我是上海人,不喜面食,绝对的米饭原教旨主义者;二是去黑龙江边看对岸的苏联城市,那种边界小时候是遥远的遐想,现在能亲临其境,是一种难抑的兴奋。


当时珍宝岛事件不久,全国处在紧张战备之中,但在去黑河路上除偶尔有军车驰过,并不见战争迹象。旁边一位老乡说,仗不在边境上打的,过来了就往里面去了,里面才是真战备的。想想他说的有道理,但恍然之间明白,战争一爆发,这里是首先要放弃的,不觉心里一颤。

 

到了黑河,先找了一家旅店,然后去浴室洗了澡,一身清爽就往江边赶。太阳很好,此地纬度高,早已是深秋,但没有风,看对岸很清楚。对岸是海兰泡,俄文名叫布拉戈维申斯克。这就是边界,宛如从上海浦东看黄浦江对岸,外滩式的高楼林立。只是对岸沿江路上几无人影,远远看去就一辆油罐车在江边涮洗,车身在阳光下一闪一亮。


突然此岸有人朝一个浮桥码头奔去,也就跟了去,听人说是边界会晤,这儿时常发生的事。会晤官员屋里谈,小艇上几位苏方军人和我方人员在聊天,如同熟人一般,还互相递烟。这个场景与当时我们想象中的战争气氛完全不配。所以总感到有些诡异。一会儿,官员从屋里出来,握手告别,小艇徐徐驶向对岸,人群无言地散去。

 

高纬度的地方天黑得早,这时,暮色渐下。饭馆门口有很大的幌子,里面热闹非凡。我是生平第一次单独上饭馆,不会点菜,除了要大米饭,要了木须肉,还要点一个摊黄菜,这菜名好听。服务员睁大眼睛怒吼:这摊黄菜也是鸡蛋摊的,你会点菜吗?赶忙换了,也是乱点。坐在旁边有一位公干模样的,看着我面对一大堆菜,笑了笑,然后感叹地说:这黑河真好,还有大米饭和猪肉。边吃边聊,原来他是一位中学音乐教师,从内蒙出差来搞“外调”,说那里正在武斗,大米饭和馒头是见不着的。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世界是不一样的,即使在一个国度内。心想,那么对岸是另一个国度,肯定更不一样了。

 

匆匆吃完饭,心里惦记着去江边看夜景,那位内蒙客人也跟着去,算是结伴。江面静静的,在月光下熠熠闪亮。那遐想中的处于战争边缘的边境,竟是如此安宁。但令我吃惊的是,对岸竟然是灯火通明,许多高楼耸立,只是凭感觉那是一个寂静的城市。那位同行者好像很知道情况,说对面城市的居民都已撤空,其实是个空城计,灯火是统一开关的。这个在我听来好像是新鲜事。对岸江边耸立着一座极高的铁架,上面闪着红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许多年后才知道是电视发射架)。


江边冷清,没有几个人闲逛。我们在江边椅子坐着,互相不说话,默默看着江面。就在这时,从对岸传来广播声,由于遥远,声音极细,但江边寂静,也能听到,先是一段打击乐作前奏,然后是呼号:莫斯科广播电台,莫斯科广播电台……,有时因为刮来一阵风,会断续地听不到,有时即使没风,也会断续地听不到。我们顿时明白,这就是“敌台”。这时一位穿草绿色棉大衣的人走来,说,没事情回去吧,不要呆在这儿。口气很平和,但眼光锐利逼人,我们起身离开。

 

一边离开江边,对岸广播声却突然清晰了一会:观众朋友们,莫斯科广播电台现在为你播送柴可夫斯基的……曲,我没听清楚曲名,但那悠扬的曲调,在江边飘浮散逸,却是一种从未听到过的优美和柔婉,又夹杂着某种低沉和奔放。但刚开始的旋律,悠慢,沉远,低回,对于我这个习惯了四三拍进行曲的少年来说,是一种新奇的甚至有某种异样的唤醒。但是,一阵风吹来,风声很大,乐曲被淹没了。那个穿棉大衣的人还在后面跟着走。我们离开江边越走越远,乐曲终于没能再听到。

 

我问那位朋友,你听出那是一首什么曲子了吗?他说,好像是《如歌的行板》,文革之前,中国电台也播放过的——他比我年长,而且是教音乐的,听到过的东西应该比我多。

 

于我,是人生第一次听到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只是那么遥远,那么断续,那么细腻婉转,留下了无限好奇和难忘。尤其是在国境江边那个特殊的时空里,不会轻易从记忆中抹去。

 


这个地方——黑河,正好就是北纬四十九度地理线附近。

 

不知道别人是否和我一样,一首歌和曲子,第一次听到时的时空场景,会决定以后再次听到时对原初的回忆。每一次都这样。

 

我不是音乐人,而且五音不全,但《如歌的行板》这个曲名我记住了。在当年的兵团,是不可能有机会播放柴可夫斯基作品的,所以,一直等到返城,在十年之后,才能有机会再次听到《如歌的行板》。1979年返城,在三月的一天,与朋友在北京“老莫”(一家莫斯科餐厅)吃午饭,中间突然涌进许多人,看样子,应该是附近有什么活动吧。我问了刚坐下的旁桌,原来他们刚参加了附近首都体育馆由小征泽尔指挥的波士顿交响乐团的音乐会。那一年是中国向世界开放的第一年,什么事情都是新鲜的,充满了活力和希望。现在想想,在万人体育馆欣赏交响乐,也许是只有在1979年的中国这种时空下才能发生的事情吧。

 

但无论如何,那一年是令一个民族难忘和兴奋的一年。街上的青年拎了单声道的三洋收录机,招摇过市,边走边播放外国名曲,一些诸如《红河谷》《苏珊娜》《克里曼坦》等通俗歌曲,还有就是盛行的一些圆舞曲,如《蓝色多瑙河》等,那音色犹如噪音。尤其是光天化日下,拎著录音机边走边放《友谊天长地久》——这首一般是晚上舞会后的终曲,现在想想很有意思。那时的人也挺可爱的。虽然岁月还艰辛,但人人心中充满一种期待的希望。——只是,没有听到《如歌的行板》。

 

后来,我专门查了一下那天小征泽尔指挥的节目单,是没有《如歌的行板》的。由于上学和工作忙,没想要去找这首曲子来听。一直到了1986年,在北京参加一个国际版权法律研讨会,是在人民大会堂的小礼堂举行的。会议开幕前,发现安排了一个小型弦乐队演奏。这很新奇,后来听说在国外这是例行做法,会议前请弦乐队演奏,既为早到的人打发时间,又为会议增添了典雅的气氛。突然,那首悠远的乐声响起,多么熟悉,啊,就是《如歌的行板》!坐在那里,是第一次,也是最完整的一次,从头至尾聆听了柴可夫斯基的这首名曲。


这个时候,已经流行随身听了,几十元就可买一个立体声的,用耳机听录音带。那时自以为这种音质是最高的了,找来了《如歌的行板》,还有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交响曲》,也算过了一会音乐瘾。但是,毕竟那几年,或者整个八十年代,是一个兴奋甚至有些狂燥的年代,工作也忙,到处采访,天上飞,地下跑,几无时间坐下来去听音乐。那时一种隐隐的感觉是,人生这么忙,听音乐,看厚书,都应该是退休之后的享受罢。我不懂音乐,很多音乐常识也不懂,只是脑子里总有那几首曲子,只要一听到就会激动,当然包括《如歌的行板》。

 

再过几年,来到加拿大,在现在住的地方一呆就没再移动过。这地方就在美加边境附近,北纬四十九度,却没有把它同第一次听到《如歌的行板》联系起来。忙于生计,忙于工作,竟然也没有时间去完整地静下来去欣赏音乐。但是,心里总是下意识地想到要为有的事做准备。每年圣诞节后第二天的节礼日,会专门留意家电商店的音响设备,逐渐添置了一些。但仍然是忙,除了星期日在教会听诗班唱歌外,其它时间是没有心境坐下来听音乐的。众生碌碌,不亦乐乎,总感到不是处在一个欣赏音乐的时空。

 

就在新世纪初的那几年,有时国内教授来办公室串门,会谈起一些新鲜事。有一次,同一位画家聊天,他得意地说自己是一位发烧友,我好奇:“发烧?”他说原来是国内玩音响的,都是“高端人士”在玩。然后他跟旁人大谈,自己最喜欢的是巴赫的作品。我一下子肃然起敬,有些音乐的ABC常识可以请教了。于是我想和他扯扯《如歌的行板》,没想到他一脸茫然,然后摇摇头,说这个时期不流行。我也顿时明白“发烧”其实是烧器材。当然,发烧即发热,上海人说发烧是“五分钟热度”,几年后再也不曾听见这位画家谈巴赫。

 

这个时期,慢慢收集了许多音乐制品,包括大量的光盘,就像蚂蚁在囤积过冬的食物。完全下意识的,期待未来有一天退休后,坐在沙发上,看着书,听音乐,啊,人生至此,再何复有求?那生活也该是如歌的行板罢。

 

但是,事实上很少有时间认真听一次《如歌的行板》,只要心里还惦记着没完成的工作,没封笔的文稿,我就认定,这不是听音乐尤其像《如歌的行板》的心境。有时,我会自己无端地恐慌起来,也许,我一生就是劳碌之命,那如歌行板的时光是否就永远地遥不可及?

 

再一次完整地静心欣赏《如歌的行板》,却是在另一个特殊的时空中。2007年去台湾参加一项武侠小说的颁奖仪式,返回温哥华时坐的是华航“红眼班机”,也就是半夜起飞的那种航班。刚睡了一会就醒了。由于飞机是由西向东飞,很快就要迎来日出时光,惦记着从云层之上看太阳,总有一种兴奋。悄悄打开机舱窗口,天空漆黑,但远处已有些泛白,过一会,太阳会很快出现的。我打开座位上的视听设备,选择了音乐频道,突然发现有费城爱乐交响乐团演奏的《如歌的行板》,于是忙把耳机戴上。此刻,万籁俱静,离地球万米之上,世上还有比这更好欣赏音乐的心境吗?


这时,从窗外望去,远方天际已有一抹淡红,有剌光射出,太阳即将跃出。音乐开始响起,耳机里由轻而重,悠远地传来由二拍与三拍天然糅合而成的曲调,那种独一无二的小亚细亚民调的旋律,让人不得不放下一切而要共同领受的神经,任何一拨或一弹都会深深触动的那种敏感。当幽静的切分音过门,由弱拍向强拍转进,就在这时,窗外远边的天际已出现了第一道曙光,鲜红,虽然是淡淡的,却让人从夜眠中的冷漠中激起了热血。此时此刻,曲子也正好进入情感较为激昂的旋律,小提琴在钢琴伴奏下以固执的同一音型连续着,此后又回到高八度的开始的主题。就在这时,整个太阳跃出天际,顿时满天的彩霞,阳光从机舱这唯一开启的窗口射进,我突然感到这是难得的人间精彩时空,是人间应该大家共同享受的一刻。


我情不自禁地推了一下旁边正在熟睡的陌生人,她睡眼惺忪,我说快听音乐。她瞇醺着眼摇摇头,继续埋头睡——事后想想,这个人没骂我精神病,应该是我的幸运。然而,无论如何,会让我不顾场合,不顾时间,一厢情愿地做出蠢举,仅仅是因为那首《如歌的行板》。

 

窗外一片血红耀目。空姐走过来,请我把窗帘拉上。于是,舱内又是一片黑暗。这个时候,乐曲已进入主题阶段,旋律虽然继续有所压抑,但大调上奏出了带有祈求色彩的音调诉说着主题,却又让人充满着热情和希望,也许窗外的明亮转向舱内的黑暗,我又感到曲调这时主题的情绪在不断变幻,时断时续,忽强忽弱,又回到开头那悠远的思绪,那更多的是忧愁,哀伤,甚至能听到曲调变幻或延续中淹没的低低抽泣。同序曲一样,回归于缓慢,沉远,低回……

 

《如歌的行板》播完了,那一系列的弦乐作品之后,自动延续到歌剧《卡门组曲》系列。第一首就是帕瓦洛蒂演唱《斗牛士之歌》,那欢快激昂的旋律正与窗外太阳之下的欢腾和冲动合拍。但那已打动不了我,困倦慢慢袭来,思绪沉向悠远和泣诉。那是一个注定难忘的时刻。

 

在飞机上的那一瞬间,我曾经闪过一丝疑问:衣食不愁的柴可夫斯基,功成名就,有什么痛苦让他写了这样一首泣诉忧愁和哀伤的音乐?短短七分钟左右的曲调,让每一个被他感动的人,都会心甘情愿地与他一起承受有可能的苦痛和悲哀。

 

此事过了三年之后,应邀去上海参加世博会高峰论坛的活动。期间,在北京与朋友讨论人类和家园的问题时,朋友说,高尔泰有一本关于寻找家园的书,不妨去找来看一看。那次行程很忙,一直回到上海,临上飞机回温哥华的前一天,才抽出时间去买书。结果,在陕西南路地铁站季风书店,就在书店临关门的前一刻,我赶到,找到了唯一剩下的一本《寻找家园》。

 

从上海返回温哥华,要经过北京转机,在北京停留三个小时。《寻找家园》放在随身所带小行李中。中午前抵达北京,没有出隔离区,直接找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大玻璃窗旁的位置坐下看书。按惯例先翻看题目,这本书我是奔着“家园”的主题去的,但里面的篇目竟没有一篇是直指家园的。我并不失望,高尔泰的家园一定会在文中出现,不一定要在题目上的。

 

在这个机场大厅里,我首先随意翻到一篇看的,是《唐素琴》,那是上卷的最后一篇。才开始阅读,我便被高尔泰简明意深的文字打动了。我当刊物编辑多年,有时重视文字比重视内容更甚。高尔泰文字的美是一种清新恬淡的美,基本没有长句,问题是,这种清新恬淡下面竟然潜伏着普通人所没有的痛苦和体悟。唐素琴只是他在苏州上学时的一个班干部,后来经历了与高尔泰同样的命运,打成右派,送去劳教,历经人间苦难。听说唐素琴后来曾一直发信到劳改队去寻找和联系他,高尔泰写道:“想到我生命微贱,如草芥蝼蚁,居然有人想着,满天世界寻找,如此执着,百折不挠,十分感动……”在这样一个巨大的现代化候机大厅里,我感受到了那种近乎远古的痛苦和磨难在闪现。大概此刻因为高大落地窗外,是飞机起降的巨大轰鸣声,我被其中一篇“寂寂三清宫”吸引住了。高尔泰被解除劳教后,没有走向城市,没有走向刚已生疏的尘嚣,而是一回头又找上了荒漠中的敦煌莫高窟,而寂寂莫高窟的三寺,又选择了最远僻的下寺“三清宫”,原因竟是很简单:“我喜欢三清宫的宁静”。于是,“白天在洞里临摹,或在资料室里翻书,下班后在食堂吃过晚饭就‘回家’。虽然工作并不乏味,我还是很爱回家——回下寺三清宫去。那是一个属于我个人的世界,离人群愈远,它愈开阔”。

 

一句“离人群愈远,它愈开阔”,冷刺刺地直捅人心,让人慨叹。不知是一个时代对他的扭曲,还是他的一种对罪和恶的鄙夷。但至少,我感到,世间对他有一种亏欠。我有些不安。我知道这位美学大师不怕孤独,甚至会欣赏孤独,但我担心这种亏欠会带来仇恨和报复——用美丽的文字来报复亏欠,是该多么过瘾和具快感啊。

 

回家后,书架上多了一本《寻找家园》。那书架上还有刘再复送的《西寻故乡》和《漂流手记》。刘再复住在科罗拉多,高尔泰听说住在内华达州,两州相邻。漂流,故乡,家园,我自以为是地认为是巧合的关键词。

 

在首都机场“翻”这本书时,找不到有“家园”的篇名,回家在小屋里一篇篇地细读,总等待着“家园”出现。高尔泰太需要“家园”了,他十四岁从家乡高淳先坐船再坐火车去苏州上学,同在一个省,那时就叫“出远门”了,“船在马达声中抖动,河岸缓缓后退……在家里想出去,想不到一出门就想回家。更想不到,从此飘泊天涯,欲归无计,万里西风瀚海沙”。于是,全部人生旅途的故事就此开始,从因写《论美》而成右派开始,一个全民族曾经承担过的,都曾落在过他肩上:陷害,批斗,入狱,劳教,饥馑,背叛,出卖,揭发,素描式的写来,极少评注,没有指控,那是历史,那是存在,于是,那就是合理。诠释苦难的文字如此美丽,高尔泰很可能是唯一的,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作家经历如此百科全书式的苦难。

 

我终于明白,家园是一个新天新地。家园就在心中,也许根本就没有,人生就是在寻找终极的家园,此在彼在,全在体悟之间。就在再一次翻阅此书时,我发现在一组题名为“桃源望断”的文章中,有一个小标题是“如歌的行板”。我知道,柴可夫斯基名曲《如歌的行板》出现在劳改营,也许真有浪漫的故事。但是,看完全篇,我很纳闷,似乎完全与柴可夫斯基无关。文中描写的,其实是一件当年司空见惯的不光彩的争斗和自相残杀。高尔泰被人陷害,在批斗会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抛出揭发材料,对方从处惊不变到终于紧张起来,及至手心也颤抖,一股子在心底出现的恐惧。对方反而成了批斗对象。高尔泰好像有些幸灾乐祸:“哦,勇士也恐惧”,但是,马上写下的一句就是:“一丝复仇的喜悦,剎那间掠过心头,很快消失了。沉淀下来的,是深重的悲哀,为自己,也为他们”。

 

这是“如歌的行板”?于是,我想起了,当年,柴科夫斯基旅居乌克兰,住在妹妹家,那是一座世外桃源式的庄园,当地的泥水工唸唱的小亚细亚民谣,使他灵感顿生了《如歌的行板》的主题,乐曲旋律悲怆,甚如痛苦的呻吟。俄罗斯有着浓厚的悲剧文化,能反思人间的罪恶,一直流传说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晚年在听这曲时曾老泪纵横,说《如歌的行板》使他接触到忍受苦难的人民的灵魂深处


柴可夫斯基


当高尔泰心中响起“如歌的行板”,面对劫难中所有人性变态的一面,他坦荡荡地解剖,既解剖世事,也解剖自己。一个民族的灾难,需要一个民族共同来承受。因为在一个共犯结构里,他也“涉嫌”了。“如歌的行板”以一个小标题隐含在《桃源望断》篇章中,只有仔细探寻,才能发觉这便是寻找家园的密码。高尔泰曾认为自己属于一无所有的弱者之辈,没有强者可以行使宽容妥协的特权,而是因为在无穷尽的流亡生活中,体验到了人的无穷尽的无力感、疏离感。我想,其实那就是对人的“分寸”的把握。所以,也只有在这种身份下,才能做到涤除历史的亢奋,才能把苦难变成恩典的见証。月冷笼沙,星垂大荒,也只有高尔泰,才能在“追赶监狱”中成为“一个自由人”。

 

啊,这就是没有“如歌的行板”的“如歌的行板”。全部内核,也许就是隐含在其中。

 

在关于柴可夫斯基的史料中,对托尔斯泰为《如歌的行板》而流泪一事的真实性总是存在争议。但是,我想这并不重要,俄罗斯民族的苦难和痛苦毕竟是世界周知的。而这恰恰是一种民族文化的延续,倒是不必要刻意地否认。有一年,去莫斯科参加学术期刊会议,会议结束后大部分去各地旅游,我却单单留在莫斯科,说要“吃透”莫斯科。如何“吃透”?就是三天时间里有两天去了新圣女公墓。那里安葬着许多俄罗斯各个历史时期名人,包括普希金、果戈理、契诃夫、马雅可夫斯基,当然还有柴可夫斯基。我自以为是一种朝圣,一种如歌行板式的朝圣。

 

墓园很大,走进去马上有一种感觉,混合了现代和历史的设计,有一种时空融合的味道。整个墓园分几大区,愈往里走,愈是离现在遥远的人士安息之处。墓园里安葬了从十六世纪至二十世纪的著名人物。公墓最大的一个特点是它的雕塑艺术,许多长眠者都有象征其历史和特点的雕塑作品立于墓地之上。墓园结合了皇家/贵族和知识分子的精神,而每一块墓碑又极富艺术特色,使墓主的灵魂与墓碑的艺术巧妙结合,形成一种特有的俄罗斯墓园文化。天气阴沉,空气中弥漫细细的雨珠。从外往里走,就是从现代往历史深处走,掠过刚埋葬的叶尔钦,然后是苏联时代的英雄,以及有争议的人物赫鲁晓夫,还有我们中国人的王明夫妇,从诗人马雅柯夫斯基等,一直往深处走,逐一找到了普西金、果戈里、契柯夫等。但是,就是没有找到柴可夫斯基。


这个墓园之大,却找不到管理人员查询,这也是一件奇事。这次俄罗斯之行,我一没带手机,二没带电脑,甚至连手表也没带,也无法从网上查询。第二天再去,直往深处走,仍然没找到。后来才知道,柴可夫斯基的墓地在圣彼得堡,在圣女公墓只是一个误传。这是一种遗憾,然而却也是一种震撼,那深远的历史隧道,我花了两天才看了一小部分,这个民族的历史文化该是多么的深厚和沉重!

 

夜幕下沉,拖着疲累的双腿来到阿尔伯塔大街,据说这是莫斯科的王府井。想找一家中餐馆吃顿晚饭,但仅有一两家俄国餐厅。我走进“莫莫”快餐店要了几样能咽下的食物,吃完出来,天空的雨珠稍大了些。时近晚秋,本来店铺不多,只是一些俄罗斯娃娃礼品,游客已转稀少,许多商店也关了门,街上空旷了许多,很难相信这是“王府井”。“莫莫”最主要的标志就是门口一头大奶牛。这个时候,奶牛旁多了一对青年男女,在屋檐下拉着小提琴。啊,那曲子正是《如歌的行板》!昏暗的路灯下,行人匆匆而过,地上流淌着雨水,倒映出两个人的身影。没有王府井那种令人兴奋的热闹,却也少了无故的噪音。这少男少女的演奏并不如舞台上那么规范,一会儿有些热情奔放,一会儿又细腻婉转,没有了配器,单纯的弦乐风格倒别有一味。两人的沉着和冷静,是一种乐观,然而更多的是低回和沉唸,似乎诉说着作品的主题,也许透显这青年男女情感心境。一曲很快就完了,青年男女好像松了一口气,对视着大喘一口气,突然紧紧地拥抱接吻,全然不顾旁边有多人围看,而且长长地接吻。旁人不声不响地离开,留下那继续的吻。

 

这就是俄罗斯,这就是滋润柴可夫斯基的国度。在细雨之下,看着两个原汁原味的俄罗斯青年,聆听从小提琴奏出的悠扬曲调,那种感受同黑龙江边飘忽不定的风声,同万米高空机舱窗口看到旭日之声,完全是不同的感受。这是在柴可夫斯基的故乡,我想,无论如何,这是最贴近那最远古的原味。在《如歌的行板》中,不是只有苦难,也还是有浪漫的。

 

一个是苦难,一个是浪漫,唯其两者结合,这个“行板”才能“如歌”般地长存,悠远地回旋它的韵响。这时才突然想起应该去看一下列宾的油画《归来》,只是不知在哪个美术馆展出,而且时间上也来不及了。那幅油画一直是震撼我内心的,而且许多细节非常值得咀嚼。油画塑造了一个在沙皇统治下遭受迫害的知识分子的形象,经过长期流放和苦役,突然被放回家,几个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包括门口的女佣用异样眼光看“不速之客”,年迈的母亲、他的妻子和两个幼稚的儿女,神情各异,可圈可点。但是,我却一直在想,沙皇残忍的专制时期,被流放是一种刑罚,但是,他们在流放地可以从事很多工作,所以,就有了那些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会不远千里去流放地相伴丈夫并在那儿生活的故事。即使在这幅《归来》中,主人公是一名政治犯,但家里生活一切正常,不但孩子在学习,而且有钢琴,厨卫齐全,甚至还有佣人。这种图景在我们这些人看来,尤其是读过高尔泰经历的,是一种完全诧异的心情,但这就是俄罗斯的文化的特色。这样看来,列宁在被沙皇抓去并流放,还能写出颠覆沙俄政权的《国家与革命》,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俄罗斯这个民族不回避苦难,同时,唯其直面苦难,才能又是一个浪漫的民族。苦难是无法逃避的命运,而浪漫则是可以自主的生命选择。在这样的一种传统中,才能产生像《如歌的行板》这样的作品。一般的诠释中,《如歌的行板》是柴可夫斯基《第一弦乐四重奏》的中最动人的乐章,而这部作品的灵感来自那首泥瓦匠唱的《凡尼亚坐在沙发上》。这就使我产生了溯源的好奇,从网上下载《凡尼亚坐在沙发上》听,总感到是一种欢快节奏,与《如歌的行板》无法相通,怀疑可能另有“凡尼亚”的版本。这时正好在国际儒联的活动中结识了一位俄罗斯女学者,她起了一个很好听的中文名字叫“风玲”,于是请她寻找原版的《凡尼亚坐在沙发上》。很快她就传来了,其实就是与我从网上找到的版本一样的。我想,应该是自己身上音乐细胞缺乏所致,使再请教一位我极尊重的音乐老师。一开始她也没从中听到什么,后来才听出其中有《如歌的行板》主旋律,只是有些变奏了。于是,我想,柴可夫斯基是在乌克兰他妹妹处听到这首民谣的,而现在乌克兰已经从俄罗斯独立出去了,这里不但与俄罗斯,而且与世界其它地方都有不一样的文化养料和美学观察,我们可能无法以自己的审美旨趣去寻找联想。所有俄罗斯关于苦难的美学,其中涵蕴的历史和文明意义,可能远比我们所想象的久远和深奥。这应该是另一篇文章的话题了。

 

关于《凡尼亚坐在沙发上》与《如歌的行板》之间的关联,我是不能再找出什么了。但有一点意外的发现是,当年柴科夫斯基旅居于乌克兰的妹妹家,那个城市是基辅附近的卡明卡,从地图上寻找,居然发现那个城市就在北纬四十九度上。也就是说,柴科夫斯基是在北纬四十九度这个地方迸出《如歌的行板》的灵感的,这对我来讲是一种奇妙的巧合。我这个没有音乐细胞的人,是在北纬四十九度第一次听到这首乐曲的,而探寻音乐大师的灵感,也在北纬四十九度止步。关于苦难和浪漫的故事,无论如何,虽有遗缺,但在那条线在回归,于我来说也是一种善始善终的回归罢,一种美学想象的回归。一篇文章能以此作结尾,应该足矣。



子夜@北纬49゜往期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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