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疫情仍然在肆虐。此刻，北美唯一令人兴奋和关注的事情，就是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的国家冰球联盟（NHL）的季后赛。至本周，各分区的赛事已近尾声，下周即开始东部决赛和西部决赛，两方胜者就参加争夺总冠军即斯坦利杯（Stanley Cup）的总决赛。这是每年夏天例行的重大赛事。

观看NHL赛，同观看北美其它几个职业球赛有一个非常不同的感受，就是它几乎不可预测的悬念性。

大概二十多年前，笔者在中国是一个十足的超级足球迷。那时并没有如今让人痴迷的中超联赛，只能从国家队的赛事中寻找刺激。可惜，我爱国家队，国家队不爱我，本来国家队赛事就不多，每年就那么几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盼到每场“用兵一时”，几乎能把人死气。离国到加拿大后，2002年韩国日本世界杯，凌晨爬起看中国首次亮相世界杯，三场比赛一球未进，从此不再看中国足球。然后，由于儿子在这儿每天看冰球，耳濡目染，渐渐也凑上几眼看，一看便成了Hockey球迷。从此不但不看中国足球，连其它足球也不看。因为看了冰球，其它体育项目便不再吸引人。自己不但成了球迷，而且成了半个专家。不但爱上冰球，而且开始慢慢琢磨其中长期存在的神秘和奥妙，以及从中悟出的文化或哲学意义。

其中，就是冰球赛事永远充满的悬念。

例如，在篮球的NBA赛事中，虽然也有弱队战胜强队的结果，但那叫“爆冷门”。NBA全部队伍之间，除了成绩差距，实力差距还是相当明显的，所以也有常胜将军的队伍。但是，在NHL的比赛中，只有成绩的差距，而几无实力的差距。如现在三十一支队伍（明年增加一支），从积分排名榜上当然有差距，但即使最后一名队伍，如果进行单独挑战，那么，即使第一名的队伍也很难有取胜的把握。在十年前的赛事中，笔者所在的温哥华加人队（Canucks）以常规赛的第一名进入季后赛。季后赛是总共有四轮的淘汰赛，加人队是太平洋战区第一种子队，对手是第八种子队洛杉矶国王队（Kings）。加人队当年总积分是联盟第一，连续第二年获总统杯殊荣，实力绝对是一流的，而国王队在常规赛中苦苦挣扎，只到最后一刻才挤进季后赛。但是，季后赛一开打，加人队只赢了一场，便以总场数四负一胜被国王队淘汰出局，而国王队连战连胜，最终经四轮血战夺取斯坦利杯总冠军。这种“黑八”，在NHL的历史上并不少见。

这类事件，凸显的是NHL的三十一支队伍实力并不是差距很远，并没有特强特弱之分。我想，这里应有一种维持实力平衡的机制罢。

之所以引起对这个问题的关注，也就是那一年，在加人队失利后，观看NHL选秀才有些许体悟。

在北美四大职业球赛中，每年一次的球员选秀是很重要的一环，尤其是第一轮，对一支球队未来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影响，而第一轮中的前几名，包括状元签、榜眼签、探花签都是最宝贵的新秀资源。因此，选秀是北美职业体育独具魅力的一种选拔秀，既是年轻球员实现自己梦想的挑战机会，也是球队实行补强为未来发展增强实力的重要途径，所以前几名的选秀权是各支队伍睁大眼睛盯着的。NHL 的选秀顺序是由选秀签决定的，就是根据常规赛和季后赛的结果，按照逆序排位，也就是成绩最差的可以得到前几位的选秀权，而成绩好的只能得到后顺位的选秀权。所谓“最差”的队，往往能得到状元、榜眼、探花或其它最优秀拔尖的新秀，有的可立即投入下一季赛事，有的最多过几年也会成为主力球员。这就保证了整体水平一致，联盟赛事竞争激烈，永远具有长盛不衰的悬念和观赏性。这种“由弱及强”的选秀顺序，遵循的原则就是避免各队实力差距拉大，而起到平衡作用，使赛事在公平和相等的竞争中展示它的精彩和悬念。

这实际上就是一种公平文化。这种“由弱及强”的选秀顺序使我开了眼界，用这种方法平衡球队的实力应该是非常聪明和智慧的。但是，这种方法也有可能导致有的球队在常规赛的后期，因本队成绩较差已无入局季后赛的状况下，破罐破碎“摆烂”，甚至打假球，以最差的成绩获得状元签。这种情况曾出现过，所以后来采取了前几名选秀签，最差的三支队除了以成绩为主参考外，还要参加前三名选秀签的抽签。成绩较差者虽然抽签分配的比例较高，但无法保证一定能获得上签。以后的事实证明，成绩最差的并不一定能获得状元签。另外，为了防止打假球，NHL采取的规则措施其实是很全面的，这个下面还会谈到。

基本上，NHL的选秀规则是一种公平机制的集中体现，在选秀中从制度上将优先权让渡给了弱队，即现有的制度是战绩最差的球队获得状元签的几率最大。这样的规则对平衡各俱乐部的实力起到了重要作用，使得比赛更加精彩，结果更具悬念，整个比赛过程更加具有观赏性。北美四大职业联盟虽然都采取此类选秀规则，但NHL是做得最彻底的。例如，与NHL不同的是，NBA篮球的选秀抽签为其成绩较好的前四名队伍先进行抽签，也就是说，成绩最差的队伍，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可能只获得第五顺位的选秀权。这实际上仍然使“富者更富，贫者更贫”，这是两种非常不同的发展方向。

体育赛事中的选秀权规则，尤其是NHL规则的彻底性和周全性，我一直以为不能小看这件事。在一个纯粹以资本和实力操作、面向自由市场的职业体育赛事中，能非常完美地解决公平和自由之间的矛盾，还真的是有一定文化和社会的普遍意义。于是，顺着这个思路，考查了NHL一系列规章和制度，以及其形成的特别的冰球文化，认为这简直是现代西方文明的一部百科全书。

选秀规则只是解决了年轻球员的早期分配问题，这些球员球员入选时年龄一般在十八九岁之间，而在一支球队中核心和主要球员的黄金年龄都在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这部分球员必须保持一定的流动性，才能保持整个NHL联盟各支队伍实力的平均性。假如一支队伍多年连败战绩摆烂，在抽签中又总是好运气，结果积蓄了不少状元、榜眼、探花或其它最优秀拔尖的新秀，这就会形成对一直成绩较好的队伍的不公平。例如，最近十年间，埃德蒙顿油人队（Oilers）一下子得了四个状元、两个榜眼和一大把前几名拔尖新秀，这对其它各队是非常引来羡慕的。

但是，问题在于，这么多拔尖新秀，经过几年实战后成为主要实力后，油人队实际是消化不了的，或者说，是养不起的，必须要通过市场交易到其它球队。一支球队的一线球员年薪一般在五六百万美元，超级巨星在一千万左右，二线或三线球员在二或三百万上下。状元和榜眼都是在顶尖收入的标准线以上。这里就有一个坚实的铜墙铁壁竖在那里，那就是NHL的硬性工资帽。

这个硬性工资帽就是NHL独具特点的公平的创造。我始终认为是相当可圈可点的一种文化。

所谓工资帽，就是北美四大职业体育赛事中对各支队伍每年用于购买球员薪资作的一个上限规定，每年根据联盟收入作出调整。例如，最近几年，NHL给每个球队规定的球员薪资上限是七千万至八千万之间，这个上限对各个队伍都是一刀切的，谁也无法超越或溢资。即使哪个球队财大气粗，也无法比其它球队多花一分钱用于购买球星。由于球员的身价是由赛事市场和本人素质决定的，有一定的市场价值，所以当一个球队无法养活一大批顶尖球员时，就必须交易出去。这样做的结果是，各个球队在市场交易中逐渐形成球员实力趋于平衡和一致的状况。

但是，在北美其它赛事大联盟中，所谓的“工资帽”并不一定是硬性的，而是留下了所谓的灵活和机动的空间，例如，MLB棒球赛事，也实行工资帽，但却是所谓的“软工资帽”，即设立了所谓“奢侈税”，在交纳税金后可以突破联盟工资帽的上限，这样就为有的财力雄厚的俱乐部购买高价球星开了大门，而且，所谓的“奢侈税”线拦有时也设得比较高，中间余地相当宽广，其实就等于或接近于“无工资帽”限制。两个不同的MLB球队，总薪资差距可以高达四五千万美元或更多。而同样实行软工资帽制度的NBA篮球赛事，不同球队差距也在四五千万美元之间。

相比之下，NHL实行的是“硬工资帽”，没有任何灵活或机动余地，都是一刀切的。在经过多年运作之后，NHL“硬工资帽”虽然存在一定的问题或争议的细节，许多是属于技术问题，但是，“硬工资帽”最主要或最成功的结果，就是各个球队在实力上趋于一致，整个赛程都充满悬念和精彩可待。NHL冰球赛，无论是常规赛还是季后赛（类似NBA的冠军赛），从一开始就充满悬念，不看到最后一场最后一分钟是绝对不敢下定论的。反而，NBA赛事从一开始就往往有一种预知的强队把弱队进行横扫的期待，赛事刚开始一般就知道结果。

在这种实力平均的机制下，球员在相对公平的规则内就会爆发出巨大的竞技热情。大家公认在赛场上，冰球是最男人的运动，相比所有其它集体类体育运动，冰球最大的特点是集速度、冲撞、技巧、滑冰、拼抢、射门于一体的运动，它考验运动员的体能、技术、智慧和团队精神。冰球赛事最大的特点是攻防转换节奏极高、速度极快、对抗极激烈。在清爽、洁白的冰球场上，在观众如痴如醉的狂热和震耳欲聋的呐喊助威声中，排山倒海般的进攻、风驰电掣的速度、火星撞地球般的冲撞，场面此起彼伏，波澜壮阔，令人赏心悦目。有人说，速度和激情在这里得到最好的诠释，男性柯尔蒙得到最好的释放。

“硬工资帽”式的平均主义是指球队之间，而不是球员之间，因此，球员之争仍然充满了竞争和积极进取的精神。加上，NHL冰球独特的魅力还在于它的赛制就很刺激。从表面上看，整场正规时间内的比赛长度是六十分钟，比赛各分三节，每节各二十分钟。但事实上只要球一成“死球”，计时就会停止。每节比赛之间有十八分钟休息时间。所以看一场比赛至少要两个半小时，常规时间如果打平，进入五分钟加时赛，再打平则以“点球”决胜负，那么，赛事会增到三小时左右。至于进入季后赛，由于采取淘汱制，必须分出输赢，更会出现骇人听闻的加时赛。这时加时赛均和正规赛一样，每节二十分钟，只要进球便定输赢，但只要不进球，便一直要打下去。近年加时赛都有超过三节的情况，等于两整场赛事。最近一场比赛，是五月二十四日埃德蒙顿油人队与温尼伯格喷射机队（Jets），拥有联盟头号巨星的油人队直至第三局仍以两球领先，却在最后一刻被喷射机队连进两球板平，并逼进加时赛。从西部时间六点多开打，整整打到第三个加时赛，已是东部凌晨两点多了，终至被喷射机队淘汰。这在NBA赛事中会被评为冷门，但在NHL中却是司空见惯。

公平的薪资制度和选秀制度保证了各个队伍的实力平衡，也使球赛呈现精彩和悬念。同时，NHL制定的各项游戏规则，从计分到处罚，都保持了公平和一致的原则，而且是相当具有可操性。

例如，上面介绍的每年选秀“由弱及强”的逆序排位规则，有人就会问，球队会不会为了获取最好的选秀签，而故事摆烂或打假球呢？应该说，很难。因为一支球队每次上场有二十多名球员，锋线有四组，防线有三组，要二十多人同时达成打假球的默契，几乎很难做到。另外，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就是NHL的计分制度。教练执教一支球队，他所取得的每一场胜利或败局，都会作为个人履历纪录下来，并以此作为新合同薪资的依据，打假球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至于球员的记分制，不仅是针对各球队，制度的公平实际上涵盖了所有每一个球员。NHL球员计分榜（Stats），分比赛场次（Game Played），进球（Goals），助攻（Assist），计分（Ponts），加减分（+/-），受罚分钟（PIM），射门数（Shot），进球率（S%），抢球率（FO%）等等。其中的Ponts，就是进球和助攻的总和。假如以进球（Goals）论英雄的话，那么球员就会形成自私的控球欲，球员进球当然是好事，但没人传球是无法进球的，所以助攻同进球同样计分。而对于有些球员来说，既无进球，也无助攻，但他在场上时，整体上要参与防守和负责堵截，只要本队进球他会计入一个加分（＋1），但如果本队丢了一球他也在场上，就会计入一个减分（－1），这一个规则基本保证了每一个球员都与球队荣辱与共的文化。以后他要签新合同或转队时，这个加减分（+/-）就会成为薪资的重要依据。

在这些计分统计中，有一项受罚分钟的资料。这是一项对球员来说很重要的统计，几乎每个球员都不会空白，主要是涉及技术犯规或非技术犯规，如打架等。从理论上说，受罚分钟多并不是一件好事，但事实上，在潜意识中，受罚分钟成了对某些球员力量计度或参与程度的评估。

还有一个计分就是“撞人”（hit），这是极具冰球特色的力量行为。一方队员以力量猛烈地向对方球员冲撞，在剧烈的冲撞下使对方主力球员的力量或战术行为受到削弱，从另一面加强了本队的进攻效率。这实际上体现的是冰球暴力美学。“撞人”计分可以说明一个球员的力量发挥程度。我们经常看到，体育评论员在评论某个球员时，会特别介绍他hit的数据。

这种计分统计很重要，不但把球员的荣誉同整队的战绩挂钩，无形之中凝聚了一种稳固而效的团队精神，不是通过空洞的道德说教，而是与切身利益融合在一起，而且这也成为球员以后薪酬升调的一个依据。所以，球员的每一个进球，每一次助攻，每一点加减分，都与他们的切身利益有关。当每一个球员把自己的命运与球队的盛衰联在一起时，那就是团队的力量。

在NHL赛事，其实还有很多传统遗留下来的潜规则或习俗，基本上都是为了保持赛事的激烈而又不失公平。冰球比赛中“帽子戏法”之说，现在一般是指一个球员在一场比赛中进了三球或以上。但最早的传统“帽子戏法”是指，一个球员在一场比赛中进了一个球，助攻了一次，然后打了一次架。这对球员来说是光荣的历史。犯规成为一种“潜成绩”，或者一种“潜荣耀”，人们无法从理论上去圆场，更无法从规则去辩护，因为所谓“罚分”就是关禁闭，场上少一个人，对哪个队都是一种代价。但是，冰场上这种“犯规”却屡见不鲜，除了一些防守中被迫之为，如拌人、钩人等，有一些则是有意为之，简单地说，它成了冰场文化的一部分。有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球员行为方式，如果不放在整体的NHL赛制公平文化的角度去观察，有时会感到很难理解。例如，NHL有所谓的打架文化，就是非常值得探讨的。

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看电视转播球赛的，去现场看是购买的四分之一季票，每年主场四十一场比赛，四分之一就是十一次左右。在家看球好处是轻松随意，衣着随便，走动喝茶煮东西吃都不会妨碍别人，躺沙发看更是舒服得不得了。但在球场看就不一样了，除非豪华包厢，一般人的位子都很紧凑，稍微走动都会影响别人，甚至连趴在跟前的栏架上也会招来工作人员（Host）的纠正。三节比赛中，第一节开场兴奋，第三节关注胜负，第二节则比较沉闷，假如比赛陷于胶着状态，这个时候，大家总会有一种感觉，好像要等待什么发生，改变一下气氛。冰面上稍微有一些小动作产生，便会引来观众席大声呼喊，推波助澜。冰球打架有很多原因，但这是其中一个最典型的心理因素。这种因素是在家里看球体会不到的。

现场看球往往位子会很远，远远看运动员在场上奔驰，很难看得清楚小动作，但球迷却能远远地捕捉到球员那怕丝毫的火气，会极默契地挑起一轮又一轮的打架和斗殴。这就是冰球场上打架文化的神秘点之一。很多人都以为，NHL允许打架，其实错了，君不见每次打完架，当事双方都要送进禁闭室，或者亁脆驱离冰场，可见规则上是不允许打架的。这就充满了神秘性，一方面规则禁止，一方面经常演出全武行，而且每队还有基本固定的职业打手（Enforcer，即执法者的意思），活生生成为冰球赛事的一个副产品。

最奇特的是，打架斗殴在NHL是一个历史常态，源远流长。事实上，冰球从一开始就有打架的传统。据冰球史专家介绍，打架和冰球拉上关系，最早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初。在加拿大广播公司播出的一档纪录片《冰球：人民的历史》中就提到，早在1904年，就有四位冰球运动员死于球场暴力。但是，非常有意思的是，最早的冰球打架数量不多，“质量”却是非常恐怖的。尤其是在1920年至1960年期间，运动员的斗殴比较鲜见，但那时的斗殴的程度要比目前的斗殴严重很多。那时的职业球队数目较少，队内的竞争激烈，主力球员也参与打架，没有专门的“执法者”。1960年代的扩军，更多的球员可以进入职业球队，球技不好但充当“执行者”球员也变得普遍起来。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许多球队还签下了“执行者”来保护队内的球星和攻击对方的防守主力。

冰球打架只能是一种“潜规则”，因为人们从NHL的所有规则中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证明暗地里允许打架。但是，说冰球打架斗殴是冰球赛事的一种“潜文化”或“次文化”，却是比较恰如其分的。前几年，我的岳母移民来加拿大，经常晚上在电视机前陪着看冰球赛事，一看到球员因一言不合开打，便以为天要塌下来，瞠目结舌，再看裁判袖手在一旁观赏，便更加气愤他们为什么不去拉架。老太太是半个文盲，不能跟她讲什么“潜文化”或“次文化”，时间长了，她不再气愤，而会津津有味地看打架，关心“我们的队员”会不会打过别人。老太太也被“潜文化”了。

我一直认为，在NHL不必把打架斗殴看得很严重，一般的打架是打不出问题的，起码不会比正规的拳击赛严重到哪儿去。我们不妨把打架看成在冰球比赛进行中同时穿插一场拳击赛事以助兴而己。

冰球打架肯定不会在NHL成为合法，但它却有某种存在的合理性。除了它是冰球运动源远流长的“潜文化”传统外，它实际上也增加了冰球比赛的观赏性。体育运动的观赏性就是慢慢潜移默化形成的，这也是打架斗殴在NHL一直存在的主要原因。正如上文所说，冰球运动最大的特点是集速度、冲撞、技巧、滑冰于一体，攻防转换节奏极高、对抗极激烈，排山倒海般的进攻、风驰电掣的速度、火星撞地球般的冲撞，男性柯尔蒙一个晚上几小时内，总会让人有审美疲劳的感觉，“暴力美学”就需要来平衡柯尔蒙的审美。

而对于场上球员来说，在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比赛中，有时很少出现“死球”，双方主力队员疲于奔命而疲惫不堪，这时由第三线或由第四线球员尤其是Enforcer（执法者）出来双方来一场单挑，然后双双进入禁闭室，既发泄了场上的紧张，又为主力松缓了体力，也让气喘吁吁的裁判有松口气的机会，简直就是“三赢”（观众、球员、裁判）。

最有意思的是，球员打架是以扔掉球杆和手套作为“信号”的，然后摆出决斗架势，这个时候裁判上去劝阻完全是可能的，但偏偏裁判无动于衷，反而会帮他们踼开地上的球杆，清理战场，然后袖手旁观，一直到其中一方被打倒在地时，才会假惺惺地去劝架。裁判不在事先劝架，唯一理由是“有可能伤害到自己”。其实，这是扯蛋，真正的理由是他们也想趁机休息一下，看一场不需要自己当裁判的额外赛事。

由于整个制度切实公平地保证了球员、教练等的合法利益，他们不需在赛事以外去做文章或寻找好处，也就杜绝了任何弄虚作假的可能或漏洞。对于这种文化不了解的人，有时会为某些自己认为难以理解的现象感到好奇。例如，今年常规赛到后期，温哥华加人队实际上已经出线无望，在剩下四场赛事，他们的总分比渥太华队少三分，位居联盟倒数第三，如果他们连续输四场，或者只赢一场，以这个位置起码在选秀中可以拿到探花签，运气好抽签可以抽到状元或榜眼。实际上，那几天晚上，我坐在电视机前看赛事，心情还是比较放松的，总以为要赢球当然很难，但输球应该很容易的吧？结果第一场与埃德蒙顿油人队比赛，开头十分钟内竟连进四球，而已取得季后赛资格的油人队，为了获取较好的种子位置，反而应是极想取胜的，结果硬是被加人队击败。这样，两个队都没有好处，加人队一下添了两分。下一场与卡加利火焰队比赛，加人队再赢一场，结果排名一下上升到倒数第六位，后来再多赢一场，排名就窜到倒数第九位。这种认真的打法，气煞像我这样的球迷肯定不在少数，而一些体育评论也认为这样的积分对加人队是“毫无意义”的。

“毫无意义”吗？其实，这就是真正的Fair Play，公平竞赛。这不仅是一种体育道德，更关键的是从制度和规定上保证了球员从打假球中得不到任何好处的。严格地说，球队在下一次选秀中能否得到优先签，是与球员的个人利益并无直接关系的，反而，任何一个球员无论是进球的，还是助攻的，或仅仅在场上，进了一球都有纪录在个人成绩上，这才是他们必须斤斤计较的。因此，在每年常规赛尾期，一些已经无缘季后赛的球队，往往总能继续同一些还在力争季后赛的球队拼得你死我活，俗称是搅局，也是NHL赛事的一个奇观。

有人把冰球说成是Ice football（冰上橄榄球），或“行走的荷尔蒙”，这些别称都足以说明，冰球是一种充满了激情的运动。风驰电掣的滑行，精彩娴熟的控球，势大力沉的射门，都让观众看得如痴如醉。尤其是冰球比赛中激烈的碰撞层出不穷，相比之下，橄榄球、足球和篮球等，虽都有冲撞，但很少有像冰球那样血流满面甚至被撞得“满地找牙”的情景，看冰球比赛，几分钟就能让人看得肾上腺素飙升。这里不仅是力量美学，实际上凸显出来的，更多的是它的拼搏精神，对赛事负责的职业精神。许多球员在不同场合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是，It is Business，实际是一种规范伦理和公平精神，他们不但要求赛事公平，也要求让观众得到公平的回报──面对花了钱来看球的观众，无法用一场假球去应付他们。

NHL赛事的规则，在许多方面同北美其它体育职业联盟都是相似的，例如选秀制度，工资帽制度等等，但是，NHL的规则是更细化，更精致，并尽可能地堵塞所有可能出现的漏洞，或有可能被人钻空子的灰色地带。有些规则看似一刀切，不近情理，却是不得不进行处理的公平。例如，在赛事有一项所谓“延迟比赛”（Delay Game）的罚则，就是球员将球击出场边玻璃护墙之外，那名球员就会被罚出场二分钟，本队人员场上就会少一员，这是十分危险的事。事实上几乎没有一个球员会故意击出场外，但规则是不问故意或无意的，因为无法查证或举证。反过来，如果没有这一条规则，也许真的会产生在本队球门前危急时把对方的球击出场外的故意状况。虽然现在很多情况下球员受到这一处罚是有“委屈”的，但双方都遵循同一规则，也是相当公平的。这恰恰就是公平原则最需要的

被政治学家和革命家反覆研究而不得解决的公平问题，在NHL却如此处理得干净利落，把极复杂的问题梳理得如此清晰，甚至没有人提出任何反对意见。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斯坦．香德认为秩序、公平、自由是现代文明的三个基本价值。但是，事实上这三个方面在操作实务上都有很大的灰色地带和诠释的随意性，尤其在涉及利益分配的层面，甚至会引起政治或阶级的斗争。公平或正义是现代文明本应具有的治理本质，但政治学家甚至革命家，都很难拿出一整套可以从技术上保证具有操作细节的方案，而这一点NHL可以说做得相当漂亮和令人信服的。同时，值得一提的是，NHL的规则体现的不仅仅是公平原则，近年来在政治空气的感染下，NHL也渐渐无法摆脱对社会问题的表态，无论在消除歧视方面，男女平权方面，甚至对弱势群体方面的授助和发声，他们基本都力争用一种正能量体现自己的价值。

随着时代的进步，有些规则细节会碰到新的情况和新的挑战，甚至必须加以修改或完善，但是，从NHL体现出来的公平文化和文明细节，说它在某种意义上是现代文明的百科全书，实在是可以做做文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