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回顾 | 扬之水×黄正建：泥他沽酒拔金钗

8月5日下午，扬之水新书《中国金银器》线上沙龙第二场，生活书店邀请《中国金银器》的作者扬之水先生、中国社科院古代史研究所研究员黄正建老师一起畅谈唐代宴饮与酒器。在座谈中，黄正建老师说，扬之水的《中国金银器》就是一部金银器之史，根据器物、首饰的发展变化看出历史上社会风尚的变迁，“通古今之变”；在研究问题和著述体例上有许多新意、也有自家的取舍，“成一家之言”。他还说：“在史学中，各个部门是会互相影响的，政治史会影响经济史、民族史，民族史会影响军事史，《中国金银器》对于史学影响最大的一个领域将是日常生活史。”

生活书店、艺度文化、展玩、三联中读同步直播，观看本次直播的读者领略到了唐代社会生活中的金银器之美。

文人与酒

曾  诚

我们听扬之水先生讲唐代的酒器，“觥筹相错”；《中国金银器》卷二中说，金银器中“酒器总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类”。黄正建老师研究韩愈、张说、元稹，讨论他们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这三个人有个共同点，就是都好饮酒。喝酒在唐朝人中，特别是文人型官员的生活中占据多重要的位置？唐人的宴饮（吃饭喝酒）所占的花销，有多大？这些酒器（觥、来通）奢华昂贵，李白说“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喝酒在当时是很费钱的事儿吗？

黄正建

酒器确实是非常重要的，唐人善饮，诗歌里涉及到酒的内容很多，包括我曾研究过的元稹、韩愈、张说等。比如白居易就是一个非常爱喝酒的人，他的诗里有几百篇都跟酒有关，白诗浅显好懂，他能把自己心态都写进诗里去。比如，谈到酒，他就主张人在贫贱的时候要喝酒，不要等到富贵了再喝。他说：

人生待富贵，为乐常苦迟。

不如贫贱日，随分开愁眉。
卖我所乘马，典我旧朝衣。

尽将酤酒饮，酩酊步行归。

他还说，中年时候要喝酒，为什么呢？因为：

三十气太壮，胸中多是非。

六十身太老，四体不支持。

四十至五十，正是退闲时。

年长识命分，心慵少营为。

见酒兴犹在，登山力未衰。

吾年幸当此，且与白云期。

还有，白居易虽然爱喝酒，但他酒量很小，虽然酒量小，却又看不起那酒量大的人，于是又写诗说：

一杯复两杯，多不过三四。
便得心中适，尽忘身外事。
更复强一杯，陶然遗万累。
一饮一石者，徒以多为贵。
及其酩酊时，与我亦无异。
笑谢多饮者，酒钱徒自费。

“徒以多为贵”，你喝得多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喝醉了你跟我们也没什么差别。还要谢你们这些喝得多的人，花钱还花的多呢，非常有意思。

为什么唐朝的人喝酒这么多，爱喝酒的人那么多呢？

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唐代特别是唐代前期，饮料只有酒，那时候茶还没有兴起，或者说没有普及。我们看韩愈的诗里几乎没有喝茶的记载，客人来了只能以酒招待。所以包括研究茶文化的人也认为，茶的兴起，对于我们中国国民的身心健康起了一个非常好的作用，在过去我们只能饮酒，现在可以用茶招待，不用喝得酩酊大醉了。而在茶还没有普及的时代，喝酒的自然就多了，当然这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喝酒使人快乐，轻度的兴奋和忘掉烦恼。

唐代的酒价

黄正建

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刚才讲，你喝多了，“酒钱徒自费”，花销就多。当时的酒价到底是多少呢？很少记载。当然也有如李白诗句“金樽清酒斗十千”，白居易也说过“斗酒十千”，于是有些人就来算说“一斗酒十千，也就是十贯钱”，这其实是不对的。“斗酒十千”这是曹魏时期的一个典故，不能拿这个来计算。

当时酒价我们现在有比较确切一条，就是在杜甫的诗里：

街头酒价常苦贵，方外酒徒稀醉眠。
速宜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

就是那就说一斗酒是三百钱，就是说1升酒就是30文钱。我查了一下当时的物价，唐代物价最便宜的时候是开元十三年，在开元二十八年时候的物价也比较便宜，一石粮食不满200文，我们就假设它是200文，一石粮食我们假设它100斤，也就是说100斤粮食，200文钱，1斤粮食是2文钱。

杜甫说的300文钱，能买150斤粮食。我们按今天的物价算，150斤好一点的米要750块钱，也就是说750块钱买一斗酒，75块钱买1升酒，1升酒有多少？因为水与酒的比重不一样，我们姑且假设1升酒就是1斤，也就是说，在杜甫的时代，买 1斤酒要75元钱，算贵吗？对于像杜甫这样没有收入的人来说是贵的，所以他当时他写的诗前的第一句就是“街头酒价常苦贵”。

还有一条材料，敦煌文书中有一个叫《茶酒论》，它是一个劝寓式的文章，讲茶和酒互相辩论，到底谁好？其中有一句话，说“茶是三文五碗，酒是七文一盅”。我觉得这个比较靠谱的，当然这是唐后期了。酒要比茶贵，这是肯定的。当然茶与酒吵了半天，唉最后水来出来调和。

水说酒要没有我的话，你就只是酒曲，茶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也只是干茶叶，所以最后还得要靠我，它讲一个哲理性的东西了，但是我们可以从中得到酒价的信息。

当然因为现在关于酒价的资料太缺乏，而且时代不同也不一样，不能以唐代前期的酒价格来跟唐代后期比较。总的来说酒还是算是比较贵的一种饮料。所以唐诗里有很多是卖了马去买酒，卖了衣服去喝酒。元稹有一首非常著名的悼亡诗，悼念他死去的妻子，其中有两句话：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看我身上都没有衣服了之后，妻子从她自己陪嫁的那个筐里头去找。“泥他沽酒拔金钗”，妻子把自己的金钗当出去，换酒喝。

扬之水

（关于喝酒在当时是很费钱的事儿吗？）

这些酒器（觥、来通）奢华昂贵，李白说“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喝酒在当时是很费钱的事儿吗？（用这么豪华的酒器）

唐代物价和物价的比较，彭信威《中国货币史》征引的材料可称宏富，并有不少论述。王仲荦《金泥玉屑丛考》卷五《唐五代物价考》中的“酒价”一节，也引述了正史、笔记、诗歌中的相关事例，都可以参考。

诗文中的“物”

曾  诚

韩愈的诗“断送一生惟有酒”“遇酒即酩酊，君知我为谁”，唐代留下的大量诗文，我们研究唐代日常生活、考证名物的可以以此为基础。两位都是这方面的名家，可否跟普通读者交流一下，唐诗中写的是否准确，有多少夸张的成分？（或者有的人写的比较可信，如杜甫；有的作品则不足为据）——黄老师书中提到韩愈出行有马（同时代的许多人骑驴），引了“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唐诗和散文，不仅只是研究唐史、唐代物质文明的史料，也是我们认识唐代、获得丰富具体的历史画卷不可缺失的一环，两位老师可否用自己的研究举一个生动的例子说说。

扬之水

我举一个今天一开始就提到的韩愈的一首诗：《寄崔二十六立之》。这首长诗的末了一节，言以自家双饮盏中的一只持以赠别：

我有双饮盏，其银得朱提。

黄金涂物象，雕镌妙工倕。

乃令千里鲸，么麽微螽斯。

犹能争明月，摆掉出渺弥。

野草花叶细，不辨薋菉葹。

绵绵相纠结，状似环城陴。

四隅芙蓉树，擢艳皆猗猗。

诗中的这一节浅白如作平常语，而概括了中晚唐金银器的几个主要特点。第一、造型。既曰“盏”，则造型为圆口或花口，而非长杯亦即酒船。第二、装饰方法。唐人言“金涂”，每指通体鎏金，此曰“黄金涂物象”，则意谓起花处金涂，“雕镌妙工倕”，乃巧手打制纹样，那么这一件必是金花银盏。第三、纹样及纹样布局。

（一）“乃令千里鲸，么麽微螽斯。犹能争明月，摆掉出渺弥”，是盏心为水波中的摩竭戏珠，而刻画微细。“争明月”，戏珠也。内蒙古赤峰喀喇沁旗哈达沟窖藏银金花大盘盘心图案、白鹤美术馆藏银鎏金大盆盆心图案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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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金花大盘(盘心)

赤峰喀喇沁旗哈达沟窖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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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鎏金大盆(盆心)

白鹤美术馆藏

（二）其外是缠枝卷草抱合而成的团花，“野草花叶细，不辨薋菉葹。绵绵相纠结，状似环城陴”，所云是也。西安西北工业大学基建工地“李勉奉进”双鲤纹金花银盘内心纹样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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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勉奉进”双鲤纹金花银盘

西安西北工业大学基建工地出土

（三）其外复点缀四枚图案化的折枝，所谓“四隅芙蓉树，擢艳皆猗猗”是也。“擢艳”，在这里可解作折花，折来新花，枝叶猗那娇媚。唐代装饰纹样中的折枝花，“枝”常常是卧在花叶之下而与花叶一起团成一个略近椭圆的图案，点缀于主图之外。前举喀喇沁旗哈达沟窖藏银金花大盘口沿纹样，又山西繁峙金山铺乡上浪涧村窖藏“高骈进”银金花酒海内壁四隅、陕西耀县柳林背阴村出土银金花盖盖面四隅纹饰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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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金花大盘口沿纹样

赤峰喀喇沁旗哈达沟窖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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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骈进” 金花银酒海（局部）

繁峙县金山铺乡上浪涧村窖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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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花银盖

耀县柳林背阴村出土

黄正建

我觉得诗歌是一种情感的宣誓，它涉及到金银器，往往是比较笼统或修饰性比较强的，而笔记小说以及后代的白话小说里，描述会更具体，更细致。比如我们举李靖、红拂女和虬髯客的例子。非常有名的风尘女子红拂爱慕李靖的英雄气概，然后两个人私奔，碰见虬髯客。这个虬髯客本是要争夺天下，见到了年轻的唐太宗“不裘不履，满座风生”就知道自己竞争不过这个人了，把自己的全部家当送给了李靖和红拂，自己跑到海外去打天下，就这样一个故事。这其中就涉及到很多的日常生活的场景，虬髯客与红拂认作兄妹之后吃饭，火炉上烧的是羊肉，这里日常生活写出来了，吃的是什么？是羊肉。主食是什么？是买的胡饼。虬髯客问酒有没有？说旁边有一个酒肆去打了一斗酒。有没有下酒菜？虬髯客突然说我有下酒菜，于是打开随身包袱，里头是一个他仇人的头和心肝，切了，就着胡饼、羊肉吃。吃饱了，剩下的羊肉随便一切，喂驴了。多精彩，多现实。

唐代的故事里有侠气、仙气，比如说李靖是骑马的英雄，虬髯客骑驴，是侠客、是道外之人，然后两个人在酒楼喝酒，类似这样的日常描述非常多。想研究日常生活，一定也要看小说。非常细致，非常具体。

曾  诚

对唐代物质文化影响很大的一本书是薛爱华的《撒马尔罕的金桃》，书中说：“尽管唐朝的天然矿产资源非常丰富，但是有些金属的供应却一直是很短缺的。黄金就是其中之一。”唐代的黄金，以及黄金制品，在多大的程度上依靠进口？

扬之水

关于这个问题，有一本问世已久的名著，即加藤繁《唐宋时代金银之研究》，其中的第八章《唐宋时代之金银出产地及其输出与输入》，有详细考述。

曾  诚

金银器和唐代艺术中对“异域物象”的兴趣，丝绸之路沿线国家、西亚、中亚（特别是波斯）等国对唐代的影响。

在前面的讲座中，看到了帕提亚和萨珊波斯的银来通，我们可以了解，除了从丝绸之路传来，唐朝也有来自西亚和中亚的工匠、手工艺人（书中关于“缠枝卷草纹”的讨论以及器物举例）。这样对异域的兴趣，是否有时代上的差别，比如“安史之乱”前后？后来这些纹样、器型，以怎样的形态保留在后代的文物中（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可否举一两个例子？

黄正建

关于胡风的问题，我觉得我们现在太强调唐玄宗开元天宝时候的胡风流行了，但是当时人并不认为那时候流行胡风。因为从魏晋南北朝以来的这些“胡”的东西，比如说圆领袍，原来是胡服，但已经融合为官服了。还有像胡乐，也都成了朝廷的音乐。

所以唐朝开元天宝时候的人，完全把这些东西看成是自己的东西。就像我们现在穿西服，谁也不说流行“西风”，我们吃番茄，也没有说现在“番”风流行。因为它已融在生活中间了，开元天宝时人物也是一样，他们并没有认为当时流行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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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播活动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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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之水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长期从事名物研究。著有《诗经别裁》，《先秦诗文史》，《古诗文名物新证》（两卷），《终朝采蓝：古名物寻微》，《奢华之色：宋元明金银器研究》（三卷），《中国古代金银首饰》（三卷），《棔柿楼集》十卷，《〈李煦四季行乐图〉丛考》，《定名与相知：博物馆参观记》，《物色：金瓶梅读“物”记》等。

傅谨

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戏曲学院教授，山东师范大学新闻与传媒学院院长；中央戏剧学院讲座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戏剧学研究中心主任；厦门大学文学院讲座教授、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导师；第七届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戏剧与影视学）成员。主要从事戏剧理论、中国现当代戏剧与美学研究。著有《20世纪中国戏剧史》《中国戏剧史》《薪火相传——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理论与实践》《草根的力量——台州戏班的田野调查与研究》《老戏的前世今生》等。

曾诚

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副总编辑

扬之水新书《中国金银器》线上沙龙

8月15日第三场直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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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之水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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