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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 | 守护与送别——木心先生的最后时光

陈丹青 勿食我黍 2021-12-25

木心(1927年2月14日—2011年12月21日),中国当代作家、画家,在台湾和纽约华人圈被视为深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精英和传奇人物。出版多部著作。1927年生于浙江嘉兴市桐乡乌镇东栅。本名孙璞,字仰中,号牧心,笔名木心。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1982年定居纽约。2011年12月21日3时逝世于故乡乌镇,享年84岁。




桐乡第一人民医院,全楼簇新。十二楼住院部VIP病区11号房间,是木心的病室。躺在两边有栏杆的床上,先生的左腕插着输液管,间歇醒来,床头被摇起,他侧靠着,和我喃喃说话。他的嗓音原是低沉沙哑,这两年已乏力笑谈,此刻是因我的到来么,他的话反而多了,说一句,停一停,忽然认真看定我: 


那你是谁? 

“谁”,沪语“啥人”。这一问,比昨天初到时先生的当面不认,尤使我心惊。昨天,十一月十六日黄昏,我与内人从杭州机场赶到桐乡医院,直趋先生床前。没想到他抬脸说出的第一句话是: 

“海盗呢!他们走了吗?” 

我本能发笑,同时心神纷乱:先生谵妄了!来路上关于对应先生病重的仓促想象,当下失效:现在他也成了我不认识的人。 

“打走了!全部打走了!”我们俯向他,高声应答,如骗小孩,同时我迅速镇定自己,预备接手这骤然陌生的经验。他靠靠好,神情将信将疑:“哦,原来这样……” 

今天,上午,先生又开始与我絮絮说话,是昔年对谈时的熟悉目光,忽然,“你是谁?”我永难忘记那一瞬。 

“我是丹青啊!”我冲他吼叫,因这声叫而发急,另一念同时到位:完了,先生要死了……他微微一愣,神色转而舒缓。我仍不能确定他是否认出。片刻,如他交代自以为要紧的意思时,悠然转用浙沪口音的普通话,平静而清楚地说: 

“那好……你转告他们,不要抓我……把一个人单独囚禁,剥夺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 

现在我要试着写出这份记忆:今年,十一月中至十二月下旬,我几度守在木心病榻前,之后,是他的葬礼。谁曾守护亲属挚友走向最后的路,或对人的殒灭的真相,不惊讶,不陌生,但这是我第一次目击垂老的人,病危,衰竭,死。我不想限制篇幅,不愿遗漏种种细节。这是木心以自己的性命的完结,给我上最后一课。 

“油尽灯枯了, 现在想的都是死事” 

时间推前:今年十月下旬,先生自返乡六年后第一次住院,本意是医治白内障。陪同入院的是北京李春阳夫妇,近年与木心交谊甚笃,其时正去乌镇看望先生。手术前必须体检,一查,脉搏仅二十余,病名是“房室传导阻滞二度一型”,血压、肺功能也极度反常。院方即下病危通知,迅即转往心脏专科。经救治,各项数据迅速回升,复检趋近正常。先生吵着回家,春阳于是护送他归去乌镇晚晴小筑。那是镇方十年前为木心在故园旧址新建的家。 

春阳每日与我通话,报告病情,最后说,先生回家后已能起坐饮食,谈笑如故。为之操劳十余天,春阳夫妇回了北京:那是十一月初的事情。 

稍早,九月间,纽约华人建筑师林兵与先生商议木心美术馆事宜,我在侧;更早,七月中,镇方领导陈向宏先生面告美术馆方案年内启动,我也在侧,当天并与向宏陪了先生探看场地。 

明显而急骤的衰弱,始于2010年秋,先生虽无触目的病象,但已极度衰老,形销骨立。他瘦伶伶盘踞着他的座椅,默然不动,不再如过去那样悉心打理自己;勉力启唇,出声轻哑,惟目光灵动潮润,如孩子般来回仰看我们。稍有起坐走动,是必须两位侍护的青年,小代,小杨,左右搀扶了。 

前年,大前年,先生尚能自己行走,夜饭后必是转回客厅,作状长谈,各人沏一杯绿茶。临窗的英式写字台,靠墙的古董立柜,居中的皮沙发,诗经体《乌镇》的手书条幅,都是从纽约寓所运回。如今是在真的乌镇的故园,我们对坐着,先生一支烟,我一支烟,边旁俩小伙子,江南的粉墙、木梁,暗沉沉,日子还会很长。 

彻夜的畅谈早已不复。撑到十一二点,先生抱歉似的说,那么,休息了吧。还乡后,他通常是八九点钟便即歇了。 

现在想来好庆幸。去冬,整一年前,2010年十二月,两位纽约电影人在这里为先生拍摄纪录片,为期十天。看那时的照片,先生的面容尚且饱满。今春片花出来了,优质影像,精心的剪辑,他看去简直神气如昔,惟始终戴着棉帽,摄像时有毛毯覆盖双膝,望之如所有福相的老人——近年结识木心的晚辈便是这样地看先生,以为在这岁数,允称朗健,但我明知先生真是衰颓了。我得识木心那年,他才五十六岁,比我现在还年轻。到七十九岁归国,念及我所记得的木心,这些年他已确凿是老迈的人。 

“你看,老头子动作慢吞吞慢吞吞,我年轻时总觉得是装出来的!” 一次木心又跟我这样地说笑,说时,他才六十几岁,正和我在街上健步走着。“是啊是啊!”我爆笑。如今先生举止愈发迟缓了,我忘了这番话——后来他给写成俳句了——此刻想起他吞声嬉笑到躬下身子的模样,现在他连这含胸痛笑的气力也没有了。 

谁不在心中对迟暮的老人略起倦怠么?近年,说实话吧,先生已难得惹我兴致勃然。谈锋,语笑,都还在的,但如所有老人,便是木心,也终于再四说起我早听过的人名、警句、轶谈——三十年代他的母亲如何率领街坊扑灭大火的故事,至少与我说起过六七回——我大笑,或表惊异。先生似乎着即看出我的佯装,随之报以狡黠的,我所经年熟悉的轻笑,与我对视,在对视的一瞬,无声交换了彼此的宽谅——但愿我没会错意吧——稍稍静默后,于是起别的话头。 

他不再留我。有时住一夜我便离去。二楼客房,开窗即是西邻的竹梢。前年来时,车近东栅,但见先生满头白发候在宅院大门口,到去年,仅在客厅门帘处站着迎我了,如在冬日,他会当胸抱一枚老式的暖水袋;到今年,先生艰于起立,就坐在沙发上等我进屋趋前,俯身拢他一拢:他日益像个小孩。翌日我要走,便跟随他缓缓行到小门沿,待他颤巍巍立定——周身很轻很轻——给我抱抱过,朝我微微颔首,我就撒开步子走了。 

他也不再费心维系我俩勉力合谋的欢谈。如我母亲,他耳背了,羞惭而无辜地看看我——这是他老迈后新的神情——听我扬声对他叫。今年夏秋的两次来,我眼看他半碗汤,勉强几口米饭,就点起烟看我们吞吃,满桌江南菜是本镇沈师傅做的。饭后,七点刚过,先生便轻声而断然地说:“好了,上去睡了。”这在早先从未有过。回京通话,交代琐事一过,他温静地说:“油尽灯枯了。现在想的都是死事。”我沉默,不知该说什么。我久已听惯木心说及死亡:他人的,或自己的。他惟不去医院,也不谈起病与治病。 

受寒,胃绞痛,失足跌跤,在纽约他就不给我知道。总要自己熬过去,事后平然说起。2003年那次看望他,他正病中,久谈不支,便回卧室躺下缩着,我进屋看他,他要我走开、回去。我知道木心脾气。如今小代小杨也知道的,说是先生日常梳洗一律关门自理,略有不适、不便,就锁起房门。 

这样地,直到十月底春阳来电话:先生住院了。 

他变成满口胡话的老人 

年迈而无子女,临老起病是怎样心情?闻知长辈危急的一刻,晚生的心绪又是怎样?木心不是我的父亲。父母倘若病危,我会放下所有事,迅即赶去的。差异便看这一层么?当春阳料理先生入院时,我想,是我赶去的时候了。北京诸事走不开,可以是理由,当春阳说先生回家了,他还好——复检的数据确是好的——我于是坐下。其时正筹划与两位老友的联合展事,日日盯着做一本随展的画册。 

小代,小杨,几年来已知尽心照料先生的起居,但究竟不懂如何应对猝发的危急,我也不懂,何况木心年逾八旬——月初,由桐乡医院回到乌镇,不数日,先生即成天昏睡,几不进食。大约十一月八九号,小代电话:先生说胡话了,怎么办?向宏立即派医生前往诊视:肺部感染,导致脑缺氧,脏器功能随时可能失效、衰竭,必须入院抢救。 

此是垂老之人入冬后常见的症状。作难的是怎样说服木心返回桐乡医院——先生从不就医,春阳竟能领着他去,已是奇迹——有两次小代把电话递给先生,他已说不了成句的话。性命要紧啊先生!我大叫,话筒那边是极轻微的喃喃……终于,不记得先生如何同意了,或者说,屈服,他再度入院。葬礼后问起小代,他说先生下楼等车时,犹在抽烟。总之,木心再度离开乌镇,锁起卧室的门。卧室外是有壁炉的二楼客厅,一个多月后,布置为他的灵堂。 

时在十一月十五日。十六日下午,我到桐乡。 

“海盗在哪里……”他认真地问。完了。先生与我二十九年的剧谈笑说,就此永逝,他变成满口胡话的老人。 

新医院都是相似的,洁净而无情——纽约的公立医院大致建于二战前后,管理上佳,设施和面积尚不及这里——十二楼病房多半空置着,若在京沪,想必人满为患。院方早经向宏的关照,十分重视,将先生安置单人病室,我亲见楼下本地乡民求医住院的纷乱。向宏说也可直送上海华东医院,但以能够动用的关系,须得挤在五人一间的病房。现在独间里是两位片刻不离的青年——鬓发乌黑,胡须剃青,他俩在老人身边显得过于年轻——还有一位阿姨。镇方的副总,小付,随时探视,每日准点送来保温的菜肴白粥……故乡能做到的这一切,应是可宽心的。 

先生浑然不知,牵连着吊针,仰面喃喃: 

我能想象这件事……但我叫不出它的名字……不详……谁可以决定这么做法……有喜剧性,反而伤人心……这是错的……要么,夜里买只鸡我们两个人烧烧吃吃……再买点冬笋…… 

“文革”囚禁的记忆显然苏醒了。他在想什么?大部分时间先生昏睡。醒来,床头摇起,先生似乎不知他曾睡过,被周围好几只手勉力扶正时,用眼睛找我,继续说话。他好像认得我了。到达翌日我取出本子记录他的胡话,忽然觉得有事可做。待他说得累了,合眼欲睡,我就赶紧画他——他不喜自己的老相,从未允我画——猛抬头,他又睁了眼,目光移动,显然转了什么念头: 

……想象那些诗的价值,心里非常开心……再想想,到底不行,还是小孩子……那些诗、短句,是和大家一起玩呀(他的双手缓缓舞动起来,牵连输液管,旋即被护士止住)……基督徒。我们这里后来才知道基督的教导……(忽然他分明哼唱巴哈的旋律,力气不济,止了声,呆呆看我)

谵妄的先生。当我初时目击,惊痛无措,现在我高兴起来:近年那个衰颓缄默的老人,消失了,或者说,在病榻上生动起来,他又是早先与我调笑说话的木心,而且撤除了他的精明的理性,也不再字斟句酌。此后五六天显得漫长而凝滞,那是我繁忙生活中一段孤立的时光。除了夜里回乌镇休息——西栅景区桨声灯影,游人如织——白天一到医院,一进病房,我就满怀兴致接续他时而被痰咳阻碍的倾谈。其间,我很快学会动用床侧那枚启动升降的开关,学会和俩小伙一起迅速更换尿湿的棉裤(木心早与我戏谑过这老来的失禁),或者竖起活动小桌板,哄他喝水、吃饭,目睹人的口唇可以这般无力,以至难以吮入清水。 

他变得越来越依顺,听任拔去针头,更换吊瓶,被审慎地扶起、放倒、翻身,或大动干戈弄下床来,嵌进轮椅,到二楼实施定期的检验,然后隆重推送回房——小半因为谵妄,多半是失去了最后的气力,他只剩思绪和言说了,在断续的句子中,某一瞬,他的眼神闪烁如昔,知道说出好的句子,从我的注视,寻求证实。我愈发喜欢这奇怪而珍贵的时刻:不必佯装恭谨,不再担心被拒绝,随时画他,摸他脑袋,间或呵斥他,要他停止拉扯输液的管子。他仰起下巴由小代给他剃须,乖乖配合毛巾的擦拭,总之,他真的变成一个小孩。 

“这样下去,我要屈服……” 

神奇之事。先生入院前,有人适巧转来在上海意外发现的木心照片,摄于1946年,他才十九岁,斜站着,学生装,戴副白手套,身边站着两位穿长袍的男子。 

初次给他看,他完全不能辨认,移开目光。翌日再试,他可怜样地抬眼看我,一脸困扰,又低头看,终于嘟囔道:“噫!……是我呢!神气得很呢!” 

猛地,木心扭头恸哭。 

我不愿描述这片刻。他头一次当我的面,失声大恸——那么多年,我只记得先生有过两三次微妙的哽咽:说起晋的嵇康与山巨元,说起托尔斯泰的出走,说起他夭折的小姐姐——有谁近半个世纪再没见过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吗?先生的所有文稿、照片,都毁失了……转瞬,他展颜微笑,如小孩,一点不羞愧刚才的失态,又看照片,幽幽说起当年的情形:“大家都喜欢我……那是我第一次办个展呢……”之后他再看,再哭,顷刻收泪,无辜而失神地看我们,显然动着什么别的念头,然后仰面睡倒。 

另一份礼物是林兵的美术馆设计稿。“一顶桥?”先生讨饶般地看我,知道自己糊涂了。“美术馆!你的美术馆!”我冲他吼。 

“哦。风啊,水啊,一顶桥。” 

浙东方言便是这样地将“桥”叫做“一顶”。他疯了,我想,等着他恍然沉吟。渐渐地,先生看向天花板,语调平静: 

“这可以使人疯狂……这样地倒在床上,死了,真好。” 

我不确定他是否终于确认这是他的美术馆:他最后牵记的事。 “先生!明年开馆,我轮椅推你去!”我高声骗他,毫不愧疚。我所全神贯注迹近享受的事,是他糊涂了:倘在早先,先生的独断无比挑剔,但七月与设计师面对面,他已放弃了毕生的精明,“去弄吧……弄好了,吓我一跳。” 

11号病房。空寂的长廊。可有治愈的希望么?如若不然,先生还有多久?“多久”,难以启齿的词。十九日,木心读者樊小纯请到上海方面三位会诊的中年医师,各事心脏、呼吸、神经科。江南午后阴冷,他们进入病房,轮番诊视,事后分文不肯收取。事毕,与本院大夫聚在面北的大间详细陈述:关键是左肺淤塞,必须动用器械吸取积痰,期间,心脾肾肝出现任何异常,便无可救——多久?大量病例固然可以援引,一说是三个月,一说可能半年。所有词语回避死亡,同时,指向终结。 

木心难以闯过今冬。看着他由壮及老,老而弱,弱而衰,我明白这是他最后的时光。只是,还有多久? 

有几次,他的目光毫无指望:“回去……送我回家。”但神色不再急切执拗,甚至不很认真,又说起别的胡话。上一回入院,春阳说他吵着回家时仍然清醒,仍有难以违抗的意志。我们从来听从他,此刻我只能看着医师的嘴,怀抱可疑的希望。他们先后沉吟着,熟练而公正地陈述我所不懂的术语。 

……地底下有玫瑰色的火焰……在读我的诗……弥赛亚……我说完了……我要跪下去了……不行啦,不行啦……这样下去,我要屈服…… 

“没有纲领,无法生活” 

当我蹑手蹑脚离开病房时,已看惯这张床。早经排定的种种事等着我:21日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桂林社庆,22日回京布置我们的展览,25日开展,之后连续两天讲座,满目年轻人,其间,浮现垂病的先生和那间病房。每日与小代小杨通话,月底,院方为先生动用了吸痰的气管镜。小手术,几乎无痛,据说先生全程服从,奏效了:我心里泛起轻微而自欺的宽慰,念及还有多久,还会怎样,似也并不格外沉重,但日子就此严肃起来,严肃的核心,是在桐乡。 

29日再去桐乡,停留三天,其间我与向宏经历了艰难的故事:先生必须完成后事的嘱托,签署文件。入院前,他的手书遗嘱笔迹颤抖,才几行字,未及写完。现在作难的是:他几时清醒?我不想描述详细的经过,终于,到那一刻,他很乖,被扶起后,凛然危坐,伸出手,签名有如婴儿的笔画,“木”与“心”落在分开的可笑的位置,接着,由人轻握他的手指,沾染印泥——先生从来一笔好字啊,人散了,我失声哭泣,哭着,这才明白自己积久的压抑。 

11号病房里外,人多起来:先生唯一的亲属,外甥王韦,与我是同辈的老知青,从北京赶来侍护。江苏的诗人兼画家仲青,沉溺先生诗书,在我十一月下旬离去的翌日,自行赶来,昼夜不离。2006年被镇方派在先生身边的第一位女孩黄帆,去岁辞职回长沙谋事,闻知先生病危,也来了。小代,小杨,轮流值更,隔天会有一夜通宵不眠,明显消瘦了,仍然耿耿忠心。在门口走道匆促握手,我们一个个走向先生床前,有如小小的家族。 

陪伴先生度过纽约最后十年的黄秋虹女士,也从美国赶来了,拖着行李箱。我挽她立在床前,忽又不能自抑:纽约老友来了——昔年每去先生借宿的秋虹的独幢宅院,必是远远望见木心等在门首阶前——如今先生浑不知秋虹来到,自顾沉睡着,因气管镜用过,鼻腔横着浅蓝色塑料管,看去如在颓然赌气。 

“来……丹青。”29日初进病房那天,先生已然起坐,是我第一次听他如从前那样扬声唤我,轻拍床沿,示意近前,满脸是有如发狠的自嘲的笑,说出他唯一一次完全醒豁的话: 

“喔哟……这次是祸闯得大来!”他现出我好久没见的老男人的憨笑:“原来弄成这样子……难为情!难为情!……你坐,你坐。” 

这才是我们寻常单刀直入的话语。我用粗口高声夸张我的兴奋,不愿错过这片刻的虚妄。果然,刚才的醒豁瞬时用尽了他的气力——自孩子们告诉他下午我将到来,他便聚集神志,等着我——床头摇落了,他又开始漫长的昏睡……第三天,遗嘱、委托,诸事停妥,他睡去,醒来,显然完全忘了午间的签署,喃喃开腔: 

“有没有这种可能?” 

什么可能? 

“解放军来抓我?” 

“瞎说!”我冲他吼。先生舒缓了,静默片刻,悠悠地说: 

“红楼梦……大有深意”。 

你记得红楼梦吗? 

“记得。”他望着天花板。“上帝弄错了……我不是写这种类型。” 

你写的是什么类型? 

“我是……已经写出来了。” 

这是可以抓住的话题。我探头凑近他,如行逼供:“你记得你写过什么!?” 

“记得……” 

“明天不散步了,哥伦比亚倒影,记不记得?”我狠狠地问。他目光移开,看向东墙,嗓音微颤,趋于尖细: 

“……写得好……伟大!” 

乌镇落雪了,细如雨丝,缓缓斜飘着,如极轻极轻的旋律的放慢。1994年底,先生独自来到阔别近五十年的故里,来信说桐乡上车时,雨雪霏霏,他混在人堆里偷听久违的乡音。去年纽约人过来拍摄,也是忽然有雪,庭院顷刻素白——“他写雪!写得多好!”先生曾几次极口赞美鲁迅的《在酒楼上》——那天他依从我们,西服礼帽穿穿好,拄着手杖,由我扶他在雪中的花园走了一圈。日后在纽约看那段影像,是我与先生的末一次散步,不到五分钟。 

四点,护士进来给他的嘴戴上吸痰器。我回程的航班是在六点。车候在楼下。小代提醒我必须去机场了。下楼进车,小代电话追来,说先生寻我继续讲话。我迟疑,举着手机。残忍其实不必动用狠心,只临时一念:我要小代去问先生想说什么,不多时,回音来了:先生说“要谈纲领性问题。没有纲领,无法生活”。 

后来小代证实了我的残忍的推测:先生随即昏睡,醒来就忘了他的纲领。若我在侧,他会说下去的。这是十二月一日,我与木心最后一次交谈。几天后他被推进重症病房,开始全时昏迷。 


他又被单独关押,再也出不去了


十一月中(指2011年——编著注)到十二月中,记忆纷乱。穿梭于种种忙碌,在不同的地点和事务间,我猛然看见桐乡:在11号病房的记忆中,时间漫长而停滞。我不在的日子,孩子们日日夜夜环伺在侧。先生不再醒来,肾衰竭开始。十二月五日置入二楼重症病房后,生命靠输液维持。为免感染,探视时间缩短为每天午后半小时。众人不散,轮值的某一位就睡在长椅上,预备随时听取危急的报告。十二月六日,先生的心律和血压一度急骤下降,经短暂抢救,数据恢复了,之后,呼吸完全依靠机器。月初我在时,一位杭州的呼吸科资深大夫亲来会诊,结论几乎同样,但陈述更为严密周详。多久?我追问,心里仍是并不诚实的希望,希望先生竟能睡到春天,某日,恍然睁眼……“你要我回答这么困难的问题么?”大夫苦笑,抬眼巡看围拢他的人,开始援引拖延时间久暂不一的病例。 

是的。先生如今成为病例,汇入无数号码,不再是那个《即兴判断》与《巴珑》的作者,而是床头小视屏上被监测的一组数据。 

十二月十四日,结束上海的琐事,午后等车接我去桐乡。先生绘画的收藏者,近年客居上海的纽约人弗莱德·高登,赶来与我会面。入秋他去乌镇看望过先生。他恳求我,能不能将木心送回乌镇,死在家里。他自己便是雇了医护来家看守他的将死的母亲。我告诉他,中国因过多的医疗纠纷,立法规定任何医生不得在院外行使职务。他于是说起他如何送别自己的双亲。我听着,忽然剧烈地心酸。我不知道我与先生是什么关系,现在他快要死了,央我将他送回家里的,是一位美国的老人。 

小蒋到了。乌镇旅游公司的司机。几次去来由他接送,途中说起他一生顽健的祖父,七十九岁那年,白日还在田里做事,夜饭后郑重收起一副碗筷,提一把伞,居然说要回家,然后径出家门。儿女撵过去,使劲拖拽,进进出出三五次——“我爷爷力气好大呀,陈老师”,那年小蒋才十岁——弄到深宵,老人终于躺下,翌晨就死了。 

这是先生喜欢听到的故事。简直唐宋传奇。他也会说,那是托尔斯泰顶喜欢的乡下人的寓言……

三点整,桐乡医院二楼,我迎面撞见重症病区门外群集探病的乡农,人声嘈杂。警卫严格把守,我被推搡着,如在托尔斯泰《复活》中描述探监的一幕。人丛中先后出现一张接一张熟悉的脸:王韦、小代、小杨、秋虹、黄帆、仲青、徐晓琦……眼睛热了,我像是见到一群难友。另几位陌生青年也挤过来,围拢我,纷乱中知道那是过去十余天赶来看护先生的读者:青岛人刘正伟、他的女友张润林,广西胡范贵,温州毛晓刚,湖北匡文兵……随即我们又被挤散。小杨,拨开人群推我挤入门内的甬道,忙乱戴上管理员分发的塑料帽子、鞋套、口罩、胸襟。一转弯,巨大的病室展开了,二三十架床躺满病患,我随小杨快步走向沿墙由帘子遮挡的封闭小隔间,先生在左手那间,盖着白被单,仰面昏迷。 

这是我第一次领教重症病室,满室器械,无能识别,有如陌生的刑具。环视种种光洁簇新的部件,我悚然起栗:不因为濒死的先生,而是那些器械的现代感。没有退路了。先生已入绝境。他的昏话一点没错:四十年前的囚禁记忆将他领来这里,他又被单独关押,再也出不去了。 

当值大夫,一位和善的中年人走来与我说话,清楚地重申:医生无权出外行医(当然,病患也就无权离开这里)。如果坚持将老人送回家,可以的,所有插管拔除后,最快,病患会在十分钟内死亡(何其雄辩的科技)。像是只为弗莱德的恳求,我斟酌词句,勉力申辩着,一面想象先生被抬过室外寒风,塞进汽车,运回乌镇……大夫平静地看着我,显然知道先生没有子女,我是那个做决定的人:下一步措施是切割喉部气管,直接吸取积痰。 

十二楼病房此刻在记忆中多么温存,我们昼夜进出,说话,小桌上放着水果、暖瓶、花,抽屉里存着先生的手表和换洗内衣……重症病室与人间绝对隔离,不见任何日常用品,除了机器。 

“红楼梦……”十几天前先生喃喃嗫嚅。现在我凑近叫他,不再指望回应。他的假牙被取走了,人中与下巴瘪缩凹陷,凸起的下颚又长出纷乱白须,因微弱的残喘,不可觉察地起伏着。除了插入鼻孔的细塑料管,他的张开的嘴含着另一支此前我没见过的粗管,被两条交叉横穿的白胶带固定着,胶带两端划过面颊,触及双耳。他的肩裸露着,我猛然意识到被单下只是便于器械直接触探的身体。我俯看他,什么也不能做,顶多待五分钟就要让位给其他等候探视的青年:先生不再是病人,而是平躺在机器间的展示物,不知道谁在床边,不觉知他自己。 

三点半,探视停止。众人回到十二楼齐集,站着,商讨是否切割先生的气管。回家不可能了。多么仁慈。那机器房便是所有人的终点。精确的科技如今确保人道,使病患成功苟延,苟延给家属看——这时,人道就是科技——我去到走廊与上海的呼吸科医生通话。他确证切割气管只是寻常小手术,并以专业修辞暗示:是的,是苟延,不是救治,没有人确保病患因此不死而活下来。 

11号病室。冬日斜阳照进来。先生的床撤除了。我们站着。倘若放弃切割气管,慈悲还是残忍?我不知道。我不是医生,但医生等我决定。半小时后,每个人嗫嚅着,同意放弃。 

就这样,一份人家,现在变成了灵堂。一年前,我和两位纽约电影人还在这里拍摄木心,听他喃喃说话。 

就这样,木心断然遗弃了毕生的稿件 

乌镇西栅临河民宿的二楼,昏暗静谧。翌晨开窗下看,河面一小片一小片半圆形的微波,有如鱼鳞,缓缓转移着漂涌的方向——那年先生独自潜来故乡,临水自语:“这就是我的文风”——只剩午后探视的半小时了,白日无事,去到晚晴小筑。先生豢养的两条黄狗碎步跟着,巡视一过,到处只是凄清。在二楼先生卧室站了站,书架上是我看熟的相片:尼采、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吴尔芙夫人……那镜框是他在纽约时闲来用灰色刷过,弄成乌瓦般色泽,仿佛年代久远。画室阴冷,案头纸笔散乱,瓷盘凝着经年的颜料。取了一摞先生的笔记本转去吃饭间坐看。先生的文稿,向来写在便宜的拍纸簿上,边角还粘着纽约商店的黄纸价标——转瞬,阴郁消散,我被他这里那里毒辣而恬静的词语逗笑了,大笑,笑到失态,小代陪在一边。 

难得的僻静。家与医院多么不同。午间,午后,一本接一本,密密麻麻,我熟悉先生未经誊清的稿面,但难以辨识哪些是回国后所写,给小代看,似乎笔画见拙的部分便是:又想起半个月前他的可笑而悲惨的签名。在一组横写的笔记下端,页面空处是两行竖写的联:先生常由白话忽而回向古文——我蓦然欣喜:葬礼有了挽联!随即惊异自己竟有这葬礼的一念——先生写时,也就想着了吗: 

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 
彼岸无双草草逸笔犹叹壮志未酬 


两点半驰向桐乡。真不愿结束这寂静的阅读。从来是先生喜滋滋展开他誊清的手稿给我看——很久很久前的事了——此刻惊觉:这是我头一回未经许可看他的稿本,在他的家,我做着不该做的事。他会活着回来么,就这样,木心断然遗弃了毕生的稿件……三点整,我又置身轰然拥挤的重症病房,闯进狭小的机器间。六天后得知,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木心。 

惨白的日光灯照。门口护士说,气管镜吸痰刚做过,刚撤除。我不再注意满屋器械,直趋床头:木心,双眼微睁,并不在看,眼角凝着泪滴,在胶带与插管的纵横牵制中,向内缩卷的双唇,开阖着,如一条鱼被取出水面,奋力喘息。因这艰难的喘息,他的整张脸以我从未见过的姿势由枕面昂然仰起下巴:这是他入院后唯一一次受难而挣扎的模样。但他分明不知道自己的挣扎。一个全然丧失意识和气力的人,才会使身体——主要是颈脖与脑袋相连的部分——这样地交付给固定的痉挛。 

我放声大哭,愤怒地面对这张脸。木心一点不理会,就那么昂着脸,奉献般地固定着同一的姿势,喘着,当我的面,顽强毁灭我对这相貌的所有记忆。 

夜里回到北京,开始写讣告。我从未做过这种事。先生没有单位。向宏说:你来写罢。六年前木心的书第一次在大陆出版,我写过一篇推介,现在竟是写着先生的讣告了。空出死亡年份与日期那一栏,我很久不知如何接着写。“你们要保持想到死亡”。先生一再说。我想的,从小就想,如今我要对先生说:真的死不是“想”,是那间机器房。 

“快点死罢……麻烦!伊不让你死。” 

他在十二楼这样抱怨过。谁“不让”?命运么?“命运很精致。”这是他写过的话。他以自己的渐渐熄灭,教我什么是死:他也其实不知道。他不知道机器房,不知道自己怎样昂着脸艰难喘息,不知道喘息之际,我在北京撰写他的讣告,也不知道十几位年轻人天天在门外等着见他。 

翌日,12月16日,我赶去出席《南方人物周刊》设在北京的颁奖会。他们事先通知我:今岁五十位“年度魅力人物”中,木心列名——可怜的奖项。那奉献般的喘息才是人的光荣与魅力——上台后我问众人:谁知道木心?谁读过他?所有中年人静默着,除了《南方人物周刊》的副主编杨子,但数十位年轻人纷纷举手了。自先生回国的六年间,我每到各地大学讲演,每次,每一次,总有至少一位青年起立问道: 

能谈谈木心先生吗,他最近在写什么书? 

我会谢谢提问的青年,但不应答。除了六年前那篇推介,我不在公开场合说及木心。此刻看着隐在会场暗影中的年轻人,我不会说,昨夜我已开写木心的讣告,不会说,昨天下午我在那间机器房里。 

巴哈与贝多芬也都死了,早已死了 

十二月17日、18日、19日,小代连续报告同样的情况:“陈老师别担心,他就像睡着了,很平静。”他和我并肩目击先生那天的喘息,不会骗我,安慰我。快要年底了,每一牵念,引我无端想象先生可能会沉睡到春节。不知来自何处的知识:无知觉的病人有时静静睡几个月,睡半年,甚至更久长。“就像睡着一样”,那就好。我无能分辨这是希冀还是幻想。我确切的记忆是机器房:我开始信赖它,并由它转为想象,想象先生由机器维持的残喘,或将延长。 

但另一念头随即刺来:先生果真完全失去意识,“像睡着一样”?!要是夜半醒来,瞬息知觉,发现被囚禁,他对谁说?他有气力说? 

每一刺,这思路便即迅速闪开,如俗语所说,不去想,也不敢想。 

下旬早经排满上海安排的三场活动,一结束就能去桐乡。我高兴起来:过去六年从未这般密集地去到乌镇,现在那里像是我的故家。20日在做什么?很久后才想起来,是与两位老友撤了联展,黄昏去一家书店签售画册。夜里聚餐,谈笑,有瓦罐土鸡汤,鹅黄的鸡油浮在汤面上——乌镇沈师傅的鸡汤也是油水晶莹,有冬笋,有火腿——席间和小代通电话:“还是像睡着了一样,陈老师,你放心。”回家已是深夜,翌晨,21日,我被出版社老板刘瑞琳电话叫醒:先生死了。 

天气好极了。北京难得大晴。我不震惊,也无所谓相信不相信——在我读过的描述中,听取噩耗的人总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内心很深很深的什么位置,那一瞬,是有那么一声响,如被闷住的敲击,不很重,也不疼痛,只是一击……起身拨给小代,他说,是的。我喜欢他说话总是镇静。他说半夜他们被叫起来,赶过去,据医生记录,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刘老板的消息则来自一位乌镇邮局职员清早发布的微博,她于是向我求证。之后数小时,接连几十通短信进来,安慰我,要我节哀,我不会存号,不知是谁。 

忙碌开始了。第一动作是在讣告空格填上日期,发出,事先已商定由出版社与乌镇同时公布。之后我与向宏确认:晚晴小筑二楼客厅马上着手布置灵堂,葬礼与追思会,定24日……预订了22日去到杭州的机票,通知上海的活动全部取消,给我认识的木心读者与评论者先后去了电话……

葬礼。我从未操办过葬礼。葬礼要有音乐。夜里在画室的成堆碟片中匆忙翻寻并试听我要选择的乐章,想起好久没听音乐了。多好听啊,多么对!在巴哈十二平均律首曲一迭声亮闪闪的旋律中,我分明看见先生平躺在那里——为什么是十二平均律首曲——太好了!巴哈!还有塞缪尔·巴伯的慢板!还有莫扎特《安魂曲》第八段的焦虑与绝望……先生会同意的。我不管他同意不同意。还有贝多芬第135号弦乐四重奏的第三乐章。八十年代先生再三提及这一段,其时我从未听过,之后终于买到了,要他来,他默默听了一刻钟,显然藏着不想说出的隐衷,很久不说话。麻烦的是选取肖邦。先生喜欢肖邦。我有鲁宾斯坦全集,但是找了很久,同时,正在播放的别的曲子——好像是勃拉姆斯——响彻画室,以音乐自己的逻辑和那股蛮劲,轰然前进。一时我忘记先生死了。桐乡医院重症病房的记忆被音乐轻易掀翻、覆盖、超越,但我随即想到——好像头一次想到那样——巴哈与贝多芬也都死了,早就死了。 

深宵铺开宣纸用毛笔抄写先生自撰的联,这也是我从未做过的事。摊在地上看,为格外写坏的某一笔,理纸重写。选出稍微可看的两对,预备分别用在桐乡葬礼和乌镇的灵堂。这么做着,我发现自己毫无悲伤,甚至如我往常画画写写时,竟自得意起来。胡兰成描述他为亡妻选择棺材,运送途中对着乡人极口夸耀这棺材的良木,口沫横飞。二十多年前读到,惊异这描述何其悲惨而坦率。深更半夜了,此刻我也在这乖谬的得意中吗。 

完了。无可辩驳的完结 

现在写到艰难的部分了。我知道,其实无法描述。当我凑近玻璃罩细看木心,很久才认出盛放并封锁他的是一枚狭长的冰柜,那一瞬,词语能描述吗。 

22日,所有人活泛起来。桐乡医院不再是圭念之所。历经漫长的守护、等待、无措,时间仿佛了无尽头,现在大家有事做了。黄昏抵杭即与小代通话,听他声音似在车行的疾风中:“小杨在,仲青黄帆都在……陈总和我正去桐乡路上……直接到殡仪馆见吧……”殡仪馆。这个词到底出现了。天黑下来。车折往城外荒郊,沿大路转弯时车灯照亮一面巨大的五彩牌坊,旋即开进仿佛单位大院的殡仪馆。场院一片黝黑,快步走向有灯光的西侧边厅时,远远瞧见几位年轻人接二连三跳下台阶,迎出来,拥我回入夜灯昏黄的小厅——抬眼看见小厅门楣“羽化阁”三字,忽起怨毒之念——内墙正中,是假花环绕的先生遗像,左右墙面排开高大的纸质花圈。向宏,王韦夫妇和孩子,王韦的小姐姐与夫君,已在那里。小厅冰凉,我们握手寒暄后,如鬼一般说话,我不知该做什么,经向宏提醒,这才想起走向灵位,匆匆行礼。可我不要这些,只念着快点看见先生。灵堂,鞠躬,都是装假,在医院时我只需径趋床前,此刻他在哪里,能见见先生么? 

殡仪馆总是叫人害怕的地方,单这三个字便起寒意而心生不悦。我当然听说过停尸间,听说尸身到了那里便怎样的不再是人——车进漆黑场院的一瞬,念及先生已沦落此地,那闷着的声响又敲击了——挺身站好,我预备接受难以接受的时刻,跟随职工去到走廊尽头的某处停尸间。不料一问之下,众人立即压低嗓音踊跃应声:“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很久后我还记得那凄凉温馨的一刻,仿佛家人引你进入内室,探看卧床的人——在背衬灵位的落地帷幔右端,有一角被掀开了,显然那是昨天以来大家走熟的位置,我们鱼贯而入。 

前厅的灯光透进帷幔,原来这里还有一方小小的隔间,幽暗僻静。众人让开了,我一眼看见地面正中那具低矮的灵床,玻璃罩里,就是他:缩得那么小,小得像是婴孩——无法描述的一瞬。你确知那个人死了,和你寻到他,亲眼见他死在那里,是两种感觉,两种感觉,都无法描述啊——我只记得有盏灯直照着他的脸,但此刻想不起那小灯安在哪个位置。 

被闷着的敲打又开始了,这回不是单击,而是,均匀地,一下接一下,渐猛渐强。几步走近灵床,我躬身贴近玻璃罩看,拼命贴近,近到只能额头抵着玻璃,为了看清木心。不是惊怵与痛楚——或者有甚于此——只是,被当面阻挡:被坚硬的玻璃,被这张脸的一动不动,迎面阻挡。 

他的假牙未能及时嵌入,内卷的嘴现在紧闭了,下巴,布满仍未剃除的胡须,更其高昂。一顶帽子很不安妥地扣在颅顶,大约难以从后脑塞好,以至帽檐前倾,遮没额与眉。黑呢大衣领口交叉着那条我在纽约见惯的灰蓝格子围巾。 

我呆呆地看。原以为机器房的一幕已是最为不忍的记忆,现在我宁愿先生仍然喘着,涨红脸,生气勃勃地昏迷。 

完了。无可辩驳的完结。这可恨的玻璃罩。当我瞋目凝视,冰柜内壁的铁皮格子发出间歇启动的冷气声响,在均匀的声响中,先生一动不动,一动不动。 

喂!木心、木心!咱们老交情呢,怎会弄到这步田地,怎会像隔着菜市场货柜的玻璃那样,才能给我看清啊。 

两床鲜黄与艳红的丝绸绣花被在冰箱内垫盖着先生。向宏解释,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包裹,当地乡俗便是这样……事后我才明白:其他亡者必是存在停尸间,昨晨先生移入后,馆方格外优待,在告别仪式前将遗体单独存于这电动冰柜装置的灵床,以示区隔,以便瞻看,也为缓解亲友的心伤。这实在是本乡能够做到的至善了,但我骤然发怒喊叫:先生一辈子不肯随俗啊。 

夜里九点多钟。大家就这么站着,看我昏怒。先生平躺着。“要经常想到死。”是啊,屋子里现在就是死亡。我坚持叫嚣不可以这样子:假牙要装上,胡须剃净,头发梳好,不要这顶帽子,拿走丝绸被盖——他们说,装殓师明天才能来——然后如少年时在派出所闹场般,我诘问:这小房间难道就是告别厅吗?!众人活泛了:不是啊不是啊,随即涌出小厅,领我摸黑去到馆内最大的告别厅。这厅堂总有两百平米吧,因为空大,更其寒冷。当值工人跟来,摁了开关,成排日光灯依次放亮:四壁的帷幔与假花阵瞬时显现了。有如寻衅未果,我颓然冷静下来。 

十点钟了。留守的青年夜里睡哪儿?大厅的灯关灭了,他们一个个没入黑影,回向那座存放冰柜的小厅。 

“太安静了, 像要发生谋杀案呢” 

半小时后我与向宏赶回乌镇。车入东栅镇口,略一心惊:晚晴小筑门外停满公司的轿车,保安进出走动,像是凶案现场,大墙面展开白底黑字的布幅“木心先生悼念处”——全部完结了。不到两个月,我一步步闯入未经想象的场景。前年先生尚健,还能步出门外等我,驼着背,白发苍苍:我看他身影就知道他委屈,嫌我迟来而让他久等了。“喔哟——路上怎样?”这就是他的责备。要是瞧见今晚家门口保安走动,他会非常害怕。 

两条黄狗迎出来,旋即跳开。庭院树丛已满缀单枝的黄菊,走廊两侧青砖地面也等距排开了小小的盆栽。这里平日僻静无人,现在保安巡梭着,吃饭间门口横着来宾签到的小桌,一周前我还在里面独自翻阅先生的稿本,此刻望进去,条桌边围满葬礼接待的年轻员工;灵堂方位指示牌在每一转角竖着,如乌镇景区宾馆的小牌,形制玲珑。楼梯转角暗影中停着去年才为先生购置的轮椅,折拢着。小代说,夜饭后先生会要求坐进去在回廊里给推那么一阵子,以为乐事,“像小孩子一样”。 

上楼,转弯,客厅灯光雪亮,壁炉前的沙发全移走了,百合花、冬青树、先生的相片、各种版本的木心著作,团团围拢一大圈,密匝匝环绕着壁炉上端的遗像。被大吊灯照亮的数十枚小蜡烛集体摇曳着,看过去一派甜蜜欢喜的可怜样。难为向宏亲自在这里布置了一整天,除了鲜花成阵,他在南窗下特意斜放了先生的小案桌和扶手椅,桌上搁着我看熟的烟斗、钢笔、花镜、打火机,墙根衣帽架垂着木心的礼帽和大衣,银质把柄的手杖靠在边上。 

“……不我畏也,里可怀也。”那幅诗经体《乌镇》条幅从楼下书房移上来,挂在北墙。 

这里比殡仪馆暖和多了。像被谁抱拢似了地,我心里不知是宽慰还是凄凉。小蜡烛们,一朵挨一朵浮在杯底的清水和烛泪上,纷纷颤抖,给成排玻璃杯依次反射着火光,如破涕而笑的意思,好像说,别难过呀,别难过。我这不是难过,是好比一脚跌入全盘皆输的境地:人死了,原来是这样的吗。花团锦簇的修辞!顶顶雄辩的还是那枚冰柜啊。 

全部完结了。满目遗物。先生的卧室就在隔壁。今夏来,夜谈后上得二楼,站着,又谈一会,他就给小代扶进去。江南民居,夜深沉,“太安静了,像要发生谋杀案呢。”先生笑吟吟补一句,斜眼看我。今晚这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像要开酒会。就这样,一份人家,现在变成了灵堂。 

午夜回到宾馆,就十余枚碟片编写音乐选段的顺序,明天请人辑录。向宏关照我得有一份悼词。既是写了讣告,怎没想到还有悼词呢。江南阴冷,熄灯合眼,便是那枚嘶嘶作响的冰柜。我不愿描述那张脸,一再一再趋近苦看,是不得不挣扎于先生的面容的记忆,重新认识死去的木心——起身下床,我打开电脑写悼词。天亮后,23日,预约与未知的客人将要陆续到来,24日,便是木心的葬礼。 

2011年十二月底—2012年二月五日 写在北京


本文来源于《南方周末》,原文请见“阅读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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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葬礼与追思


作者|陈丹青



人写出伴送死亡的记忆,据说是为卸除哀伤。上一篇写成,似乎并不如此。葬礼前后,我所收到的短信大抵老套:陈老师,节哀,节哀……这不是节哀的问题。哀伤不难承受。我要试着安顿而难以安顿的,是迎对消失。


消失不是死亡。人死了,消失感于是开始:刚刚开始。眼见木心老死的过程,固然难捱,但是可把握、可度越,即便重症病室站那么一站,亦属有为。消失则是虚空,实实在在的虚空,事情变得再简单不过:好了。到此为止。


这可是新的经验,仿佛莫名的症状,有待探知。


不到两个月,我与木心的关联节节断裂,不给你半点措手的余地,如船的下沉。初听先生愕然动问:“海盗在哪里?”那个神志清明的木心,就此完结;当他昏在机器房里,叫不应,则病室床边听他连篇昏话的那份享受,一笔勾销;22日夜隔着玻璃罩努力看他,一时我竟巴望他仍不如回去重症病室,仰面喘息。


连地点的记忆也不可追:进到医院,我时刻顾念他在乌镇的家。一经锁定重症病室,则住院部12楼成了福地。待他被移去殡仪馆,念及桐乡医院,究竟是活人走动之所,迹近天堂……24日追思会后,众人走散了,我去到晚晴小筑二楼灵堂。先生总算回家了,缩在骨灰盒里。那盒子搁在壁炉顶端,其上便是他的遗像。我走走坐坐,与人说话——说及木心生时的嬉谈,我仍爆笑如昔——同时心中有异,犹在牵挂。牵挂什么呢,居然是寒气逼人的羽化阁:那小厅、冰柜,曾是惊痛之地,此刻我竟愿意回去坐坐,仿佛那里是亲切的场所,便剩了一具遗体,也还终究是他。仲青说,守候的三天他时时走去冰柜边看看木心:


“不像了。就和所有很老的老人那样,他变成我爷爷。”


2011年12月24日中午,告别仪式一过,木心给推出去了。我没追看,或者,不记得详细——那些天许多记忆的盲点,不知在做什么,在哪里——但我瞧见郑阳,那来自安徽,曾给先生暮年拍过许多照片的小伙子,给一群人拖来休息室,跌进沙发,抱头嚎哭,一米八几的个头,又瘦又长,勾拢身子抽搐着,像是乍入油锅的活虾。


我还不想停笔,还要写,并写两位侍护先生直到最后时刻的青年,小代和小杨。先生没了,他们不曾哭,也不说伤感的话,惟叉手站着,看着我,如丧家之犬。


我终于清清楚楚看见了他


12月24日,上午八点半,大告别厅。在花丛、灵台与大门口的近十米间距,围栏竖了起来,来客陆续增多,漫进大厅。不少学生模样的男女,好年轻,一声不响,靠墙站开。我记得自己与熟悉或初识的来人握手说话,或在门口,或在休息室,同时,工作人员不断走来确认种种琐事。曹立伟,我在美院与纽约的老友,居然赶到了,才刚伸手一握,他扭头望见先生的遗像,猛地,抚脸哽咽(1990年前后,先生一度借宿他家)。沈师傅,趁我稍空的当口探头说道:问问领导,接下去我和阿姨还在老先生这里做事么(是啊,人的离去是被这样的家事提醒)。在纷乱人丛中,小代,小杨,显得次要而孤单,无所事事,来客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却多年见惯了同一的情景:木心身边,就是他俩,如先生的家眷,也如我的孩子。


八点半,还是九点?忽然,昨日辑录的音乐响起来,瞬时满溢全厅。先是巴哈十二平均律的连串琴击,明亮愉悦,渐次增高、递进、飞散,接着是莫扎特安魂曲的集体女声,绝望透顶,升举盘旋:这里不是教堂,而这异质的文化即便在一座中国的殡仪馆,亦如霸权,挟持西来事物的律令与强势,堂而皇之,笼罩人群,不顾人群,以音乐自己的主张,宣说行进——奇怪,在北京选取乐章及在乌镇辑录时的得意、兴奋,全然消褪了。我几乎没在听,或者,竟未听见,此刻写着,这才“想起”那天的灵堂乐音——人越来越多了,纷然嘈杂,渐渐聚到围栏跟前,正对花丛环绕的灵台,对着遗像中的木心。


先生的遗体是在几点被推进大厅?不记得了。但我目击灵床被缓缓移入花丛中央。灵台的木边,已被深绿丝绒包裹,覆盖遗体的盖被换作沉稳的青灰色,缀连宽幅的白布,及于先生前胸。灵床的铁面也给垫了棉垫,这些,都是昨天我的内人在桐乡市遍寻终日,又请店家缝制锁边,连夜送来,今晨为先生重新装殓的。殡仪馆显然从未这般处理遗体,做得很认真,仿佛一件作品。


但我确切记得,快到九点,我给叫到羽化阁再次确认先生的遗容。装殓师,几位员工,还有其他一些人等在那里。


昏暗隔间。前厅的音乐声远了。先生已被移出冰柜,平放在灵床上,盖着新换的被面,停在帷幔边,等着推出:玻璃罩去除了——好似一份归还,也如找回失散的人,我终于清清楚楚看见了他。


木心!我立刻想叫他:不是哀号,而是,平日照面的直呼其名。但我随即吞声,自知什么都不能做,惟立定了,低头看他。前晚隔着玻璃罩,我错愕愤恨,此刻先生总算近在眼前,只觉得委屈,觉得亲。许多死亡面相的描述都说死者像是“睡着了”,现在木心果然好比睡着了,清癯,惨白,干干净净,胡须剃除了,帽子取走了,头发被小心地向两鬓梳齐。


催逼在即。这是最后一见的时刻。如起毒咒,我只顾狠狠地盯着看他……有那么一瞬,竟想发笑,是早先每见他打扮停当便即上前揶揄的本能——他变得好看了。异常生分的好看。当消瘦到不能再消瘦时,先生的骨相出来了,凛然决然,一脸置之度外的表情。他的眉与唇已被抹了不可觉察的浅黛与微红,装殓师特意指出了,我当即抬头谢谢他——现在,木心,像被细细打扮过的新郎,毫无光泽的脸容光焕发着,因为紧闭双眼,因为一动不动的无辜相,瞧着又像小孩,一个被家人好生摆弄后的小孩,听话,无奈何,停在生人面前,被展示着。


瞧这个人。我站着,看他死在那里,胸口涨满说不出的哀怜:不因木心死,而是为他这个人,为这个人的一生,也为我所目击的他的晚年……我真想请大家走开一会儿,容我单独与先生坐坐。来不及了。纽约,下雨天,我们撑着伞说话,鞋子进水……我说人为什么会放屁呢,木心,应声站住,那么诚挚开心地笑,说,你不懂啊,那意思就是,祝你健康!……如在桐乡医院,我渐渐抬手轻抚他的鬓发,试将后脑触枕的一缕抚弄妥帖,但不成功。有一瞬,掌心触及耳轮,果然,冰冷冰冷。


很安静。像是很久。其实顶多五分钟。大家围着等我。永别的时刻到了。


众人让开,灵床被推动,沿着甬道去向大厅。我跟在后面走,看见灵床的铁轮刮着水泥地,先生的盖被轻微颠动——他们用一块白布覆盖了他的脸——王韦,先生的外甥,紧扶床沿,筋脉涨红,一路号啕。在医院闲聊时,他曾说及小时候舅舅领他出去逛,教他歌唱。我也有舅舅的,知道什么是外甥的记忆……进入大厅,众目睽睽,再不能与木心私相面对了。我退回围栏外侧的人群,远远看他:他又好看起来了,那是我仅存的宽慰——好后悔!此刻我好后悔没在隔间的那几分钟,拍摄木心。



他眯起眼,显然不认得这里


九点半。音乐止息。仪式开始。人群静下来。桐乡市文联代表致辞,向宏致辞,王韦致辞,我致辞。之后,音乐再度播放——精力弥漫,兴高采烈,巴哈与莫扎特完全不管现场,同时,统摄现场——先生脸上的盖布被取走了。围栏中端解开。人群蠕动,我们四人一排依次上前,三鞠躬,绕行遗体,络绎走过,散去休息室。我记得上前之际终于泣下,随即狠狠止住,我也记得立定遗体前的最后一看——这回是在木心的左侧,隔着花丛——但心里并无所感,只狠狠做这总要做的事,心里堵着暴怒与嘲讽:不知要嘲讽什么。人到了一败涂地,大概就剩恶狠狠的嘲讽吧,我知道,在小隔间,我已和木心永别。


戏散了。音乐继续。我看见员工挪开花坛可被移动的那一格,退出灵床,推向通往火化间的边门。不记得从哪里弄到一包未拆封的中华烟,我撵过去,塞在先生枕边(他的脸又被盖了起来)。在医院,有一回小代进来,发昏的先生扭头巴望,以为他买了香烟。香烟。那些年回纽约总给木心带几条,剧谈过后,我起身,他说“……走啦。”我知道他又想了什么戏谑的话了,等我发笑:只见他喜滋滋摸了摸竖起排列的方方正正的烟条:


“喔唷……你看看,像煞半壁江山!”


大厅空了。好太阳。众人出外走动说话。过十二点,我被叫到走廊尽头的火化区,王韦一家、王韦小姐姐一家,先已在了。那是一方明亮的天井,左手是家属休息室,右手是玻璃排门,门下摆着大盆栽,门楣挂着五彩灯笼,灯笼下端的标语写着中国人惯说的漂亮话,“清慎勤思生,和善荣天下”之类,墙面画满吉祥鲜艳的图案。负责播放音乐的员工客气地说,快了,陈先生,稍微等等。我茫然站定,瞧着玻璃门。门开了。木心,手插在裤袋里,穿那件灰格子衬衫,一步逸出,随手关拢玻璃门,看向人群,找到我,朝我使眼色——在纽约的无聊聚会中他欲离开时,常是这样地斜眼瞥来,神色决然而调皮——天井上方投下正午的阳光,他眯起眼,显然不认得这里。


我不信幻觉,尤不耐烦阅读幻觉的描述。猛地一怔——也就半秒钟吧——装殓师,那位高大忠厚的人随即将我单独叫过去,打开靠墙的一扇小门,里面是办公室,桌上搁着电脑和当天的报纸。我被客气地让座,得到一支烟,一杯新泡的茶,于是聊天。


忽然好安静。众人隔在门外。事情先已商量好了:由王韦的闺女持先生遗像,王韦捧骨灰盒,出馆上车,去乌镇;到晚晴小筑,再由我接过骨灰盒,小代持遗像前导,迎先生回家。向宏关照说,本乡的其他习俗,就免了,但必须跨过大门口点燃的稻草,意谓完成生死的交割,当然,我都应了。


十二点半到一点之间,遮掩焚化炉的彩色玻璃门拉开了,我们小小的行列走出来。候在甬道的众人见状拥来,又复闪开,随即簇拥我们,向外走。小代,小杨,如临大事,奋勇地跟着走——在医院的日子,先生忽有需要,他俩便是这样地耸身跃起,着即奔来——我唤他俩来我左右,拉起手,孩子有点错愕,随即手指握紧,脚步沉稳了。就这样,我们跟着王韦——仿佛跟着先生——继续走,穿过空荡荡的告别厅,走到阳光下。


车队向乌镇开。自11月15日先生离开晚晴小筑,此刻终于是在回家的路上了。下车后,我接过先生的骨灰盒,走向晚晴小筑大门——现在他变得那么小,由我抱着——青天白日下,那堆点燃的稻草几乎不见光焰。二楼灵堂挤满人。骨灰盒有点沉的,我不知是这般重法。先生到家了。灵堂隔壁就是他的卧室。小杨帮我将盒子挪放壁炉的上端。


连串的事,一件接一件,做完了。死,葬礼,原来这般平实而肯定。我记得每个细节,但我不愿写出在办公室停留的半个小时。再不能问先生了——他在乎,且精通什么不要写,又使所写下的,仿佛不写——办公室尽头还有一扇小门,开进去,便是焚化间,成排的锅炉,很干净,有如厨房,绝不可怕,如死亡,明确而简单。


那是我与先生的最后一见么?我提前目击了我们全体的下场。他们要我戴上墨镜,然后打开炉膛的小小铁门,如赐特许的礼遇,让我正视熊熊烈焰。


“在我心里, 他更多的是一位老人家”


“倘若他要走,是不是应该再晚一点?不要那么快,所以我很惊恐,不愿相信。”


“那天我在办公室,旁边一个女同志,那一刻我很想痛哭,但我忍住了,因为我无法向她们解释,我为什么要哭。”


“十点钟熄灯了,我躺在座位上,一直哭,列车员发现了,他说怎么了孩子,我说家里有位老先生去世了。”


“我是一个没有编制的老师……我知道今天会有一群人在等候,不论来自哪里,不论贫穷或者富有,没有权力,也没有地位。”


“他非常有魅力,但是很害羞,一开始的谈话缓慢艰难。幸运的是,当我告诉他我认为他的画作深受塞尚的影响,他非常高兴,突然不那么害羞了。”


“他的文字很美,让我觉得中国的文学就是这样的,你读不懂,可还是愿意读!” 。


“文学研究界,我坦率地说,是失职的,缺位的……刚才那么多青年读者表达了对木心先生的爱慕和敬仰,但是文学界评论界是缺席的,这是非常奇怪的现象,这个现象本身,也值得我们研究深思。”


“他不情愿出来,他觉得关在地下室,有吃的喝的,很潇洒——我发现他在说谎,他用谎言和他骄傲的姿态,糅合着这种痛苦。但是今天大家说的一些细节,我觉得这种隔阂突然消失了。”


“我们有鲁迅的传统、周作人的传统、胡适的传统、张爱玲的传统,但是木心跟他们都不一样。”


“84年,他始终面临各种非艺术势力的剥夺和取消,他用自己的法子竟然逃过了一切的劫难。”


“在大家心里,木心先生是诗人、画家,或者是作家,但是在我心里,他更多的是一位老人家。”


……


这就是下午在追思会上我所听到的一小部分说话,全文记录后,近四万字。以上发言者我只认识四位:上海的陈子善,北京的孙郁、李春阳,纽约人弗莱德,其余都是陌生的青年,会散后,再没见过。


我也叨唠了。怎么那时还能絮絮说话呢。此刻想来,不知如何过了那一下午。两百多人坐拢时,长排轩窗的垂帘缝透入阳光,直射会场,散会时,已过掌灯时分——上午的葬礼,我不肯哭,午后会场听几位陌生青年口口声声说出这些话,好几次,我老泪纵横。到这岁数,大约能用这用滥的词语吧:眼看先生老下去,我总抱歉自己的年轻,今天他被烧掉了,我便成了一个老人。


小代、小杨,是我最先给大家介绍的青年,仿佛他俩是先生的未亡人。孩子应声起立,之后忘了请他们坐下,他俩老实,站了许久,有如罪犯,此后,什么也没说——中午先生还在,哪怕是尸身,之后,尸身也没了——从那天开始,我一见小代小杨,就如面对木心。


多数与会青年从未见过先生,也未来过乌镇。我已很难想象读者从文字中如何思量他们所想象的木心,而他们从老远的地方,径自来了,仅仅只为读过他的书,为书中那些字。那天追思会场一遍遍环视满座青年的哀戚,我不是感动,而是惊异,不全为了那份集体的哀戚,而是,这些动容的脸,何其年轻:哀矜之于年轻的脸,其实是憬然懂事的意思——因为文学,还是因为木心这个人?


两位纽约电影人也寄来悼念的小稿,当众念了,随即播放他们辑录的片花:忽然,木心活转来,微笑着,老苍苍的语音,年迈持重,戴着那顶圆形的毡帽,因改说普通话,有点结巴。古人与死者诀别后,没有照片,没有录影,惟苦思而托梦,或假鬼怪小说与死者神会,又再铺衍渲染,演成文学。这一层,今人于死者的追念方式,是属于进化么?逾是目睹死者的影像,愈是死的确认。午间才刚亲手捧了先生的骨灰盒,几小时后,木心复活,抽着烟,又在说话了……


全场僻静。我远远瞧着视频,心里藏着一桩秘密——他闪身走出,随手掩上玻璃门——直愣愣盯着木心,我又看见熊熊烈焰,看着,骤然想起他在病榻上的呓语,暗暗一惊:


我的话说完了。弥赛亚!地底下有玫瑰色的火焰,在读我的诗。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木心的身世


丧礼结束了。我不知道这篇文字怎样结束。回想种种,唯一未做的事,是不能临别与木心单独坐坐。单独坐坐,又怎样呢,我不知道。大半年过去,我被冻结的记忆就是小隔间的那几分钟,眼看先生死在那里:缩小了,像个孩子,一个满头白发的死孩。


我没读过详详细细的文字,描述死亡:不是小说,不是虚构,是真的死亡:如今我试着做,但做不到。人总有目击死亡的头一次。到我这岁数,不少人早已经历过,而我的初次的伴送,没想到,会是木心。追思会上好几位青年都以为先生起码活到九十九岁,以为有的是机会跑来乌镇看望他。我听着,却又想起先生昔时的笑谈。


是在抗战末期,木心十来岁,说是乌镇人成天聚在那里闲聊斗嘴,口气之大,一扯就扯到世界大战——于是木心改口说起乌镇话——“那么,希特勒,罗斯福,到底啥人赢?!”


终于有位年长的男子结束道:“总归美国人。不相信?你看看罗斯福那只下巴!”


木心也有一副狭长丰厚的下巴。还早哩!我对他说。那时先生才过六十岁,重拾写作没几年。“是呀,我还是个文学青年,刚刚开始呢!”这回翻阅他暮年的笔记,为其中一段所触动,大意是,真的艺术家便是活到九十几,亦属夭折的。


我懂他的意思。五十多岁去国之前,他的艺术,他的记忆,先已死过一回:文稿照片被抄没,先生没有私人的物证得以勾连他的过去。此所以他在病榻撞见自己十九岁时的照片,扭头恸哭。而他的幼年的形影,2009年初,寻上门来:王韦,带着家族老照片送到乌镇。


那时木心名叫“孙璞”,四五岁,拍摄年份是在1931到1932年间,距今八十年了,影像模糊,但是好看,一帧典型的民国家庭照——孙璞,穿着绣花丝绸的小长袍小马褂,头戴小帽,身后的小姐姐微微扶着他,左侧是父亲,当胸握着礼帽,右侧是母亲,前额一缕刘海,再右侧,是他的美丽的大姐,二七年华,模样介于女孩和姑娘之间,伸一只脚踏着花园的矮栏杆。


照片中的家人全都看着镜头,惟小少爷略微斜睨:先生早对我笑说这幅记忆中的照片,说他当时顾念衣襟不妥帖,袖手拽着下摆,未及正视,照片已拍好了。现在,我总算亲见了这份珍贵的影像。


那是民国的黄金十年,也是先生一家最好的时光。两三年后,木心的父亲病死了;又若干年,小姐姐死在15岁年纪——1986年陪木心去哈佛办展览,车中听他说起小姐姐的死,说是装殓时身体已经满长了,她的男友跺着双脚,仰面大哭。言及此,先生看向窗外,哽咽而沉默了——1956年木心29岁,头一次牢狱之灾,囚禁半年间,母亲心焦而死,不满六十岁。1967年,木心40岁,时“文革”初,他的大姐姐被批斗至死:那照片中的美丽的女孩。


此后岁月,这份江南人家就剩木心一人活下来。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木心的身世。八十年代初识先生,他对我说起过父母姐姐的死,语气平缓。其实当他大姐姐出丧时,木心在灵车里放声号啕,连惯见丧事的殡仪馆司机也回头看他:这一节,是王韦告诉我的,当年他在灵车里和木心舅舅一起送别母亲——王韦说时,正手捧木心的骨灰盒,与我并坐在桐乡回向乌镇的车上。


先生的死日,是2011年12月21日。倘若木心喘息不止,到得今年2月14日,便活满85岁:孙璞,是族中最高寿的人,现在他潜入这幅民国的照片,与全家会合了。


2012年3月-12月写在北京



(经作者同意,此文删减八千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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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点击下面题目看文章)


木心 | 乌镇

木心 | 双重悲悼

陈丹青 | 笑谈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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