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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帛》|吴昊亨:據戰國竹簡校釋《荀子·勸學》之“流魚”及相關問題

吴昊亨 武大简帛 2023-04-25

據戰國竹簡校釋《荀子·勸學》之“流魚”及相關問題


吴昊亨

吉林大學考古學院古籍研究所

“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展工程”協同攻關創新平台


摘  要:《荀子·勸學》中的“流魚”當如王先謙、屈守元等説作“沈魚”。“沈魚”指“潛在水中的魚”,其中“沈”最早在戰國時很可能寫作一個以“”或者“”爲聲符的字,通“沈”,含有“”或“”偏旁的字一部分在幽部,一部分在侵部,該字後來在轉寫過程中被誤作“流”。《荀子》的《非十二子》《大略》《君子》篇中的一些“流”原本也應當作“沈”。


關鍵詞:荀子 流魚 沈魚   


《荀子·勸學》篇有如下記載:

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故聲無小而不聞,行無隱而不形。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爲善不積邪,安有不聞者乎?

對於“流魚”有不同解釋,有的將“流”讀如字,如楊倞注:

瓠巴,古之善鼓瑟者,不知何代人。流魚,中流之魚也。

有的認爲“流”爲誤字,或者可通“游”,如盧文弨認爲:

流魚,《大戴禮》作“沈魚”,《論衡》作“鱏魚”,亦與“沈魚”音近,恐“流”字誤。《韓詩外傳》作“潛魚”。或説流魚即游魚,古流、游通用。

或以爲“流”通“沈”,如王先謙認爲:

流魚,《大戴禮》作“沈魚”,是也。魚沈伏,因鼓瑟而出,故曰“沈魚出聽”。《外傳》作“潛魚”,潛亦沈矣。作“流”者,借字耳。《書》“沈湎”,《非十二子》《大略篇》作“流湎”,《君子篇》“士大夫無流淫之行”,《群書治要》引作“沈淫”,此沈、流通借之證。盧引或説“流魚即游魚”,既是游魚,何云“出聽”?望文生義,斯爲謬矣!

屈守元認爲:

《慎子·外篇》亦作“潛”。竊疑潛、沈、淫諸字皆音之轉。至於作“流”,當是字誤。《荀子·非十二子篇》《大略篇》《君子篇》之“流”字,亦即“沈”字之誤。“游”則作“流”,而又誤者也。潛、沈、淫三字音假,其義當如王先謙所説。而王氏未指出流、游爲字誤耳。

儘管王先謙等認爲“流魚”與“出聽”不够契合,仍有學者將“流”讀爲“游”,如駱瑞鶴解釋:

古流、游通用。游魚,謂游於水中之魚,義與“出聽”不悖。蓋後人以文有“出”字,故改爲沈、潛字,王氏據以爲説,斯亦謬矣。

又王天海認爲:

流、游一聲之轉,古時通用之例甚多。《楚辭·大招》:“螭龍並流,上下悠悠只。”聞一多疏證:“流、游,古通。謂螭龍相傍而浮游也。”馬王堆漢帛書《經法·道原》:“鳥得而蜚,魚得而流,獸得而走。”皆“流”借爲“游”之證。“游魚出聽”,其文本妙,何煩改爲沈、潛?“流”字不誤。楊注雖未得,然説“流”字誤者,皆穿鑿也。

以上“流魚”異文,除了“沈魚”“潛魚”“鱏魚”還有“淫魚”“淵魚”,見於《慎子》《論衡》《淮南子》以及《文選》李善注等,這些書各自不同版本也有差别,另外其他學者對於“流魚”的解釋還有很多,但總體上與上述大同小異,這裏都不煩列舉。

按,儘管駱瑞鶴、王天海等提供了大量“流”“游”互通的例子,甚至分析了“游魚”在邏輯上的合理性,但筆者認爲這種説法還不能成立,這没能解釋爲什麼“游魚”在其他版本中作“沈魚”“潛魚”“淫魚”,駱瑞鶴認爲原文有“出”字,故改爲“沈、潛”字,這並不讓人信服。筆者認爲屈守元的分析最爲合理,這可以通過戰國竹簡文字進一步證明。

在楚簡文字中有一種聲符“”(也寫作“”),以之爲聲符的字往往與一些侵部的字互通,如:

1.《小弁》《巧言》則言人之害也。

(上博一《孔子詩論》8)


2.吾安爾而設爾,爾無以勴匡正我,抑忌諱媢,以隳惡吾外臣。

(上博八《志書乃言》3+上博八《命》4)


3.然以言相謗,爾使我得尤於邦多已。

(上博八《志書乃言》4+6)


4.乃太子共君而殺之,或惠公及文公。

(清華貳《繫年》31-32)


5.恭神以敬,和民用正,留邦偃兵,四方達寧,元哲並進,謠則屏,寺名曰聖。

(清華伍《殷高宗問於三壽》18-19)


6.人在側弗知。

(清華捌《治邦之道》24)


7.少師無極連尹奢而殺之,其子伍員與伍之雞逃歸吴。

(清華貳《繫年》81)


8.趬趬葛屨,可以履霜。女手,可以縫裳。(安大《詩經》100)


9.六四:顛頤,吉。虎視=,其猷攸攸,無咎。

(上博三《周易》25)

以上諸例,1—7中“”“”學者皆讀爲“讒”,如今已毫無爭議。安大簡《詩經》中的“女手”對應《毛詩》“摻摻女手”,整理者認爲“”是“摻”異體,實際上以“讒”爲聲符,“讒”屬於崇母侵部,“摻”屬於生母侵部,音近可通。上博三《周易》簡25之“”實際上就是“融”字,“融融”傳世本《周易》作“眈眈”。

然而,不管是“”還是“”,也作爲“流”的偏旁:

10.人之巧言利辭者,不有夫詘詘之心則

(上博一《性情論》37-38)


11.君子不以言傷人。

(上博二《從政甲》19)


12.逆載水。

(清華壹《楚居》3)


13.唯上是從。

(清華捌《治邦之道》8)


14.絶源澌,其胡能不涸。

(上博六《用曰》6)


15.故大人不倡

(郭店《緇衣》30)


16.是君子之於言也,非從末者之貴,窮源反本者之貴。

(郭店《成之聞之》11)


17.成王猶幼在位,管叔及其群兄弟乃言於邦曰:“公將不利於孺子。”

(清華壹《金縢》6-7)

以上例10-17之“”“”文中皆用爲“流”,學術界毫無異議。關於爲何从“”或“”的字會分别讀爲幽部字“流”與侵部字目前大致有兩種看法,曾憲通認爲古文字“(流)”所从“(㐬)”來自於“毓”的聲符“㐬”,是聲符“㐬”的訛變,“毓”屬於覺部,而“(融)”“(讒)”以“虫”爲聲符,“虫”屬冬部,“流”屬幽部,幽、覺、冬對轉。李家浩則認爲“流”所从“(㐬)”與“毓”無關,而是應在幽部,上古侵部與東、冬、幽三部關係密切,故可通。這裏是非曲直我們姑且不論,可以肯定的从“”“”的字有兩系讀音。

筆者認爲所謂“流魚”的“流”有一個版本最開始也是寫作一個从“”或“”的字,具體部首不詳(不排除本身也從“氵”,與“”同形),它通“沈”。但是在傳播抄寫過程中由於其他人對這個字產生了誤解,把它當成了“流”,於是漸漸地直接寫作了“流”,於是便有了“流魚”這種寫法。另一方面,還有很多人知道這不是“流”,所要記録的是{沉},於在傳播抄寫後最終如實地轉變成了“沈”。

這樣一來就有多種演變軌迹,一條保持作“流”,另一條在“沈”基礎上衍生出了“潛、鱏、淫”變體,“潛”與“沈”音義具近,尚屬合理,“淫”“鱏”則純是音近,它們與“沈”是通假關係。至於“淵魚”,只是大意與“沈魚”略同。

那麼有没有可能最初是“流”而誤作“沈”呢?我們認爲這種可能性遠遠低於前一種。一來“沈”有很多假借字而“流”没有,説明“沈”可能更早,這樣才有足够的時間產生這些衍生字。二來,更重要的是,從表達效果上看“沈”要遠遠優於“流”。駱瑞鶴、王天海等論證了“流(游)”的可行性,但其實也只是理論上説的通。“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中“六馬仰秣”楊倞注:“仰秣,仰首而秣,聽其聲也”,馬吃草本來應該是俯首的,但伯牙的琴聲竟然能讓馬抬起頭邊聽邊吃,説明伯牙技藝高超。相應地,若將“沈魚”帶入,是説瓠巴鼓瑟的技藝精湛,竟然能讓沉潛在水底的魚出來聽,本身既有反差對比,也可以與下一句形成排比。但若將“游魚”帶入則没有了反差對比,其感染力遠不如“沈魚”。考慮到下文“六馬仰秣”不存在文獻分歧,我們認爲在最早版本裏一開始也是與之對仗的“沈魚出聽”,而不是如駱瑞鶴説先爲“流(游)魚聽”後變成“沈魚出聽”。《荀子》的文采眾所周知,我們認爲“沈魚”比“游魚”的更具有文學性,更符合先秦諸子的常有的縱橫捭闔、排山倒海的氣勢。

總之,不管是從文獻角度還是文學角度看,“沈”的合理性都大於“流”。

最後順便説一下“流湎”與“流淫”。王先謙、屈守元認爲《荀子》的《非十二子》《大略》《君子》篇的這幾個“流”字都是“沈”字之誤,可以與“流魚”的形成互相參照。

故多言而類,聖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少無法而流湎然,雖辯,小人也。

(《非十二子》)


聖王在上,分義行乎下,則士大夫無流淫之行,百吏官人無怠慢之事,眾庶百姓無姦怪之俗,無盜賊之罪,莫敢犯大上之禁。

(《君子》)


多言而類,聖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少無法而流喆〈湎〉然,雖辨,小人也。

(《大略》)

學者對於“流湎”“流淫”也有衆多解釋,筆者認爲當按照王先謙、屈守元説作“沈湎”“沈淫”,原因很簡單,“沈湎”“沈淫”成詞且典籍常見,放入文中文從字順,並且其他書中有異文“沈湎”可對應,而“流湎”“流淫”則罕見且語焉不詳。“流湎”“流淫”中“流”的產生途徑應當與“流魚”的“流”一樣,也是最初很可能存在一個从“”或“”的形體,後來被誤會成了“流”,最終流傳至今。


本文原載《簡帛》第25輯,引述請據原文。


編輯|張雅昕

審核|魯家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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