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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发来春天的暗示

FoodWine吃好喝好 FoodWine吃好喝好 2024-01-21


回想起来,那大约是二月的一天,我忽然感到心在砰砰跳,嘣咚、嘣咚,很猛烈地,如同心口孵了一只刚从冷硬塘泥里醒来的青蛙,它受到湿润春风的引诱,在上衣里急不可耐地左冲右撞,似乎马上就要撕破织物,从四楼一跃而下,投进楼道口那一小面清亮诱人的积雨里去。
我晓得,这是时机已经成熟了的缘故。


这不仅是在说春天的时机,也是在讲人心轻飘飘浮动在温热波纹里,可以充沛地逃向许多孔隙里的时机。换句话说,这是我就要跟着开茶摊的崔去,离开自己的小房间和小房间中的一切的时机。
我早早做好了计划,预备要像一个脱掉紧身衣后不动声色汇入人海的超级英雄那样,卸去框架眼镜、口袋单词本,还有盖在我身上的这间窄而湿的旧屋。我准备好了。
盖上笔帽,弯下腰从书桌腹部捞起一团书包拎在手里,随后用肩膀轻轻顶开贴红木门,我扭身把客厅里瞌睡的家长关在身后,就这么出门了。
众所周知,热空气是一种无形的绵密组织,能够托住下沉的一切,使它们在风中漾开。而眼下我的的确确是在暖湿气流的吹拂下腾空而起了,而且轻巧至极,好像自己能够看到光天之下事物的全部。野豌豆被鸟和风播得很远,触须在光下打旋、打旋,鬼针草大势已去,败走铁栏,开白花的龙葵蓬蓬勃勃,宣布占领泥青砖缝。不认得的小狗正在光下飞跑,绒毛跃动,亮得像一把明焰,狗涌入金亮亮地野地,就如同黄泥捏的潜水艇航进糖海中,很快就被大片悬钩子枝叶埋严实,隐去了身形,只有快活的尾巴高高翘起,摇动着,成为绿涛中探出的一杆潜望镜。
这一天的一切都太好、太晶莹了!我松了一口气,感到宇宙发来的暗示已然被我稳稳接收,天时地利!我飞跃连绵不绝的台阶,穿过下肢酥松不断剥落白皮的老旧楼群,心里的蛙也越荡越高。


社区门口摆摊子的人很多。有卖现撬海蛎子的,家什简便,一共两口大麻袋,一口袋装清早从码头拖上岸来的海蛎,一口袋空着用来盛蛎子壳,余下就是一个不锈钢盆和一张略微有些瘸腿的木头板凳 —— 女摊主总是微微左斜着身子,使板凳右侧悬空翘起些。这么坐着,为的是方便使力,朝夕下来,便使得一张普通的四平八稳的板凳长成了方便撬海蛎的板凳。邻居们都嫌海蛎摊淋淋沥沥的,又腥气,不爱多停,但我却私心喜爱,反正我喜爱从学校和城市园林局之外一切外部来的东西。与海蛎摊相对排开的,是一排依靠三轮车完成运输和展览的小摊,散卖些瓜果蔬菜,偶有肉案掺杂当中。芹菜、芋头、青蛾。秤卖瓜子蜜饯的人也来了,很受欢迎,透明口袋敞起卷边,烤鱼骨头微微露出一些焦黄色轮廓,在风中散发出卖弄的香气。这种板车延伸出的木板凸出人行道一臂有余,坐在后头的摊主则被堆高的货物和沿路垂摆的榕须埋住了身形,他们候在幕侧,只有需要做介绍的时候才走到台前来,简短讲解一番又缩回去。我的手在口袋中微微握拳,目不斜视,尽量沉着地在这片喧哗中穿行,只是沿着板车的队伍走到尽头,朝北略微一偏头,便看到在小区围墙南面和临街商铺自建水泥台阶两面围拱而成的一小块洼地,还有一个小摊正正好好嵌在里头,那就是崔去摆的茶摊。
这年月早已经不兴摆摊卖茶了,城中最不缺的就是茶舍,它们都漂亮堂皇,绿植枝条款摆在玻璃窗后,又有精美器具供应。南方人爱喝茶呀,尤其是广东福建一代,喝起来总让人感到没完没了。但其实所谓功夫茶,「功夫」二字实际上应当指用喝茶来消磨的功夫,是我们岭南人运用在手部的一种瓜子,与欧美人的咖啡、江浙人的点心并无不同。崔去则并非从事任何一种与茶叶有关的生意,而是爱好同人吹水聊天,这一点在我看来便已经足够莫测,何况他还有那么多天南地北的故事,那么些奇巧别致的东西。
比方说有一面整个都染成深浅不一的蓝色的装饰瓷盘,雕绘兔子纹样,是一种对我来说全然陌生的古典柔美,又有什么鹌鹑蛋大的奇怪珠子,举在光下一看,光华璀璨,怪好看的。
只要客人分泌出来的那股陌生一流出眼睛,就会被早有准备的崔去一下捉住,他好狡猾,快乐地叫起来,当即宣布宝物来历:「讲了是我上次在丹麦收的嘛!」多数情况下,对面都有点不解的,会说些「没看你什么时候不在啊」「你到底去没去啊」之类的话。他必定会满面疾色,豆眼圆睁着,作出一副蒙受冤屈的情态,舞在空中搅来拌去的手一下挥下来按住他那套漂亮的柴烧杯,不等他自己出声,对方就会倾身搂走一杯,将茶水一气饮干:「哎哎干嘛啊,再坐一会儿坐一会儿,你说什么丹麦?」
尽管故事的真伪不得而知,但人们喜爱这个小摊和支摊子的崔去,这里就是我们小区的村口大槐树,审判生活的塞勒姆小酒馆,长安城中最受欢迎的酒楼。


崔去的到来是悄无声息的。据隔壁栋 301 余伯说,那阵子他常常失眠,为的是独生子计划出国工作的事,清早窗外扫街声刚开始簌簌,他已经食毕粥菜,涣散着两眼在微光中枯坐了。有一天,不知道怎么了,他竟然穿上鞋袜,走出大门,走到太阳芯底下,仍然感到手中轻微发冷,却忽然被一道声音叫住:「你好啊!我这里有些铁观音,蛮(随意)喝点呀?」
具体聊过些什么,余伯总说已经忘了,含糊用「谈点故事新闻」「国外嘛,小崔他经常待」一类的话将我往两边搡一搡,不要碍到他喂鸟 —— 余伯惯在小楼背面撒玉米渣和苹果粒喂鸟,来光顾这片露天食堂的小鸟极多,麻雀、绣眼、北红尾鸲、斑鸠、鹊鸲 ...... 甚至还能看到野生的鹦鹉。
「小崔的茶叶啊,是蛮好的,讲故事也有意思。」一个邻居趴在窗台上,脑袋从莲雾的枝叶中奋力探出,也加入了我们。
「啊,那喝的什么茶,讲的什么故事啊?」我扯嗓子问,身后的鸟子瞬间起落一片。
「吃的茉莉花吧 ...... 好像还有白茶 ...... 」邻居怎么也一副记不清的神态,「哦!他还说日本人的灰花菇养在温室里,长得比人脑袋还大,要用镰刀去割才行。」
虽然调查过程并不顺利,但我仍然感到满意。崔去必定是一个神秘至极的家伙,草稿本上他的名字和去过的国度被我用三色圆珠笔圈了又圈,觉得这就好比是会在唐传奇中会出场的边缘性人物,却又是一切传说故事的起点,他到来时,旁听席上空蚝壳飞舞掀起阵雨,拇指高的仙人划着独木舟驶离柳荫,我想得到。
如果一个高中生受此蛊惑,决定跟踪他一探究竟,我认为这行为完全是一种多发于青春期的小规模探险项目,与放学后针对同桌丢失的自行车展开溯源调查并无不同,属于合情合理合乎人物设定的事情。


起先我们仍在道路上走着,就是生活中四处可见的城市道路 —— 横平竖直,点缀花圃,有一些人类文明社会的标识用以指引方向和交通节奏。尔后崔去的车子越蹬越快,风也渐渐大了起来,他没有车篓,盛茶具的匣子就挂在车把上,被主人的膝盖拍得左右摆荡,啪啪轻响,接着便是奶色雾气从他驰去的方向吹来,匣子轻拍声、链条撞击脚踏声、崔去的喘气声,通通都听不见了,我只觉得眼睛很凉,车子也骑不快,水珠凝在睫毛和头发上,虽然看不到它们,却能够很分明地感受到它们是如何在我的毛发上随着颠簸而震颤,最终滚到衣领里去的。好像自己变成了什么动物之类的东西啊 ...... 我模模糊糊有了这样的想法。奇怪。
大雾罕见地笼罩住了视野内的一切,我不得不刹住车。感觉脚下踩着一片质地坚脆的土壤,我判断自己是跟着崔去骑上了附近较高处的山道,这里也许还有一些没有化开的霜土,于是我决定将自行车停在原地,等待雾气散去。
好在事情很快就有了转机,一辆公交车破开大雾,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上车吗!」
不知道又从哪里突然挤来好些人,七嘴八舌地,说上的上的,走走走。我想着也许今天的探险算失败了吧,不如先坐车去山下,再骑车回家继续写卷子比较好。尤其这司机意外地好说话,不仅可以带自行车上去,甚至我还看到有人领着一群个头不小但还没换毛的鸭子也登车了,且只买了一张车票。也有向投币箱中塞水果干的,司机并未阻拦,还赞许似地微微颔首。
白鹭啊,最近天气这么暖和,黑脸琵鹭他们是不是要收拾收拾,准备走了啊?」
说话这人穿一身杂花灰绿色灯芯绒套装,个子小小的,整个人囫囵坍在座椅后半部,一双细长小腿悬空摆荡着踢来踢去。
「前两天就看他们在准备啦,我爸还叫我拿点鱼过去送送人家。」我又去看那个叫白鹭的,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橘子慢慢地剥,还放在手心叫跟上车的那些小鸭子都来叨一点吃。
「诶?今天没看到崔去?」带鸭子的那个乘客脖子好长,用极小的脑壳在车厢中环视一周,有点讶异地讲,「他还没收摊子吗,都几点了。还是又去看电视了啊?」
听到这里就有些让我糊涂了,这趟公交车上的人都认识崔去吗?怎么大家取的净是些鸟名字?我昏头胀脑,挤到窗边想要吹吹风,期间又不小心撞到了一只小鸭,惹得长脖子乘客很不高兴地瞪我一眼。
等挪去窗边,我更傻眼了。雾气倒是消散了,但悬挂在眼前一望无垠的,确乎是万丈晴空啊!又听到司机报站:到壶江岛了啊。一个脸上带些斑点的棕衣乘客应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车厢中央一块地砖上,拉了一把垂下的拉环,接着就看到车顶突然打开了一扇窗口!那乘客「卟」一声变成一只长嘴的鹬鸟,从窗口飞走了!
我立刻陷入了自己并不会飞行的巨大恐慌中 —— 哪怕出门前在书包里放一把足够结实的雨伞也好啊!随即便骇得浑身冷汗涔涔,眼前发黑,之后事情如何进展,我就完全一无所知了。


醒来时,我坐在公交车站的长凳上,头颈倚的是一块车站牌,站点倒是离家不算很远,附近是一个还挺热闹的小型商圈,只是消失无踪的自行车仍然切实地提醒着我,刚刚真的发生了一些超越我既有生活经验的事情。
好在口袋里还是有些零钱的,我强作精神,打算先在路边吃一碗扁肉再走,没想到又碰到了崔去。他这下是空着手的,既没有骑车,也不见了那只茶具匣子,我看他沿小路向前,又拐进巷中,没一会儿就有一只花色黑白相间的鹊鸲背着两翅踱了出来。它先在水果店门口逗留,尾巴一翘一翘,逗得店家养的小狗汪汪大叫起来,等闻声而来的老板呵斥小狗时,它又一溜烟跑去卖场一楼的玻璃窗前,不走了。
我最后还是决定装作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的样子,走到它身边去。变成小鸟的崔去分明还是认得我的,见我走过来停下,镶着那双一成不变小豆眼的脑袋立刻犹疑不定地摆荡起来,不过这种犹疑失措的持续时间很短,它甚至还姿态较为故作地上下翘了翘那根长尾,又走得离我稍远些,随后重新投入到电视观看当中。
我也凝神隔着玻璃窗细看,渐渐明白过来,这是在播一部讲述日本饮食文化的纪录片,正进行到高汤需要使用的菌菇该如何采摘的部分,全卖场几十块高清大屏幕都同步播放着一模一样的画面,匠人使一种小的铁镰,用割采的方式摘取蘑菇 —— 这不是邻居讲过的崔去奇遇之一吗?这就说得通了!崔去原来只是一只喜爱同人谈天的聒噪小鸟,恐怕那些奇遇故事都是假的。我又想到自己不知所踪的自行车,顿时感到恼火,也来不及想到身旁的小鸟崔去会怎样反应,扭头便走。
之后的许多年,我常常会感到后悔,邻居们还是喜欢喝茶吹水,一聊就是半下午,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只是崔去不再来了。偶尔有人提起他来,也会茫然若失地说,可能又出国去了吧。我很赞同这样的答案,我只能赞同,鹊鸲是不需要迁徙的南方留鸟,它们中的大部分应该都不清楚丹麦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但也许崔去真的会决定去一趟丹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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