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我也不知道。”李守杰挠了挠头，“我想爱情就是一时的激情吧。我以前看过部电影，里边有句话很经典——‘爱情是个老套的名词，代表一种短暂的感觉’。也有研究说爱情是种化学反应，头脑中多巴胺的异常分泌促使男女发生好感。但只能维持六个月到三年，之后多巴胺分泌正常，爱情就消失了。但这时多数人孩子也生了，婚姻就维持下去了；若没积累起足够亲情，婚姻就亮红灯了。”

孙倩摇摇头：“这种说法有道理，但不对。多巴胺分泌是基因对理智的征服，只是吸引男女在一起为繁衍创造条件。但那不是该属于人类的爱情，否则无法解释那么多没有子女却恩爱一生的伴侣。”

李守杰无言以对，只好听她说下去。

“我也一直反思自己年轻时的爱情，发现自己的问题了。”她说，“年轻时在大学里遇到前夫，他长得帅，有教养，又是官二代，几乎无可挑剔。当时想，这就是白马王子，就跟了他。但最后我的婚姻却很失败，表面原因是他拈花惹草且屡教不改，但后来反思，发觉自己也犯了很多错。”

李守杰不解：“他出轨，怎么会是你的错？”

“承认这一点很痛苦。可正是我的错才是失败的根源——我混淆了爱情和激情的概念。我对他怦然心动，却忽视了对他内心世界的审视。而人之异于动物，是因为人有特别发达的精神世界。爱情产生于动物繁衍的本能，但又超越本能，忽视了精神共鸣就不是爱情。我看过弗洛姆的一句话，‘人们总是误把这种如痴如醉和疯狂的爱恋和入迷看作是爱情的表现，可实际上这只能证明这些男女多么寂寞。’它点醒了我——坠入情网，不叫爱情。”

“可人们谈论爱情，一般就是这样子啊……”

“但不是爱情。”她坚定地说。

“那你觉得，爱情，究竟是什么呢？”

“别林斯基说：‘爱情，是两个相似的天性，在无限感觉中的和谐交融，在生活及忠实、善良、美丽事物方面的和谐与默契。’以前不知道，现在觉得这个定义是比较准确的。”

“有道理。”

“以前没经过婚姻，对这些理解不透。经历了才知其实很多痛苦都能避免，几百年前就有人提过醒。”

“只有过来人才知水深水浅。”李守杰附和道，“年轻时我早知道，门当户对啊，志同道合啊，可轮到自己却无法学以致用。等真的经历过才醒。”

“彼此彼此。我年轻时喜欢前夫的外表、谈吐、风度、家庭背景、社会地位、个人前途，等等。可现在明白了，这些东西实在太肤浅，根本无法触及灵魂层面，爱上这些就是爱慕虚荣。他和我来自完全不同的阶层，从小受到迥异的家庭文化熏陶，虽有交集，但价值观、道德观、家庭观、审美情趣格格不入，又都不愿妥协，失败是必然的。”

“你前夫的家庭……”李守杰好奇地问，“是什么样子？”

“玩偶之家、啼笑因缘。”孙倩答道，“初接触，你会觉得他们很有教养，可嫁进去才知道，这是个充斥谎言、貌合神离的家庭，气氛非常压抑。公公是高干，满嘴马列主义，红歌唱得比谁都响，可满肚子男盗女娼，不但假公济私拼命捞钱，还跟多名女性发生和保持不正当性关系；婆婆也半斤八两，情人无数，还勾搭外国人。”

李守杰瞠目结舌：“这样也行啊……既如此，干嘛不各过各的？”

“利益联姻。公公在政治上野心勃勃，婆婆家庭也有来头，所谓夫贵妻荣，两人结成利益共同体一致骗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恩爱夫妻。前夫生长在这种家庭里耳濡目染，虚伪、冷漠、阴毒、自私自利，指望他守住对爱情的忠贞无异于缘木求鱼。”

“原来如此……”

“所以嫁入这种家庭本身就是我的错。灰姑娘嫁给王子未必就是好事，想利用婚姻达到提高社会阶层的目的往往会以不堪告终。”

“照这么说，《铁达尼号》里露丝和杰克的感情，也都不靠谱？”

“当然不靠谱。你说他俩会有真正的共同语言吗？”

李守杰想了想，答道：“当年看《铁达尼号》时我也犯嘀咕——他俩来自不同世界，感情虽真挚，可长久下去也会有不少问题……”

“的确如此。露丝对杰克的感情，就像当年我对前夫一样，纯粹被外在所吸引，又对陌生阶层感到好奇。可导演怕也不敢想，要让这俩人天天厮守会有什么结果？所以只让他俩的感情存在了短短几天。这么短时间根本不能了解一个人，几年都难。很多事，只有遇到了，才能看出一个人，这需要时间积累。不过当年我看《铁达尼号》时，还是被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也一样。”李守杰笑道，“我们都被导演骗了。”

“也谈不上骗。露丝和杰克还有些共同语言，比如他们都厌恶虚伪，渴望真诚，而且杰克还是露丝的救命恩人。只是他们间的了解还是少了点，称他俩是爱情有点牵强。可那时我自己就懵懵懂懂，也就以为那是爱情。”

“大多数人都会以为那是爱情。”

“那你说，一开始大家相亲相爱，可为什么慢慢变成互相厌恶彼此伤害？听说北京离结率都超50%了——两对夫妻，就有一对过不到头。都说家庭是避风港，可现在婚姻本身就成了冒险。”

“价值观差异，导致对问题的解读和处理不同造成的。我和前妻就是如此，老是冲突，久而就厌倦了。”

“相近的价值观意味着相近的灵魂。外在是易变的，可灵魂却是难变的——你永远是你，我永远是我。前提是，我们必须拥有灵魂。当年我贪图虚荣，却忽视了审视他的灵魂，就是我的错。”

“有道理……”

“都说爱情像鬼，听说的人多，遇到的人少。一般人其实一辈子都没遇到过真正的爱情。哪怕他们自认为有，就跟我当年般，其实也没有。有的只是寂寞男女因生理需要产生的激情。激情下只想着对方的好，缺点都被忽略；脑子里只有一个幻想出来的对方，却不是对方真正的样子。一旦激情过去，差异就显现出来，或审美疲劳喜新厌旧；或老想着把对方改造成自己理想的样子。可努力几年后，发现太累，只能放弃。所以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其实不是，婚姻是一时激情的坟墓，因为激情会消退，外在条件也会变化。多少家庭，仅因为经济条件、社会地位、疾病意外、外貌容颜等等发生变化而解体？可真正的爱情应该是不死的。要是你找到了一个近似的灵魂，你欣赏她就是欣赏你自己，你否定她就是否定你自己，这种爱情怎么可能会短命？除非你死了，或者她死了，这才会结束这种爱情。你说是不是？”

“看样子，咱俩看法基本一致。”李守杰评论道，“可惜年轻时不懂。不光我们，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两对夫妻就有一对过不到头，太可怕了。没办法，变革时代，咱们就当牺牲品了。”

“不过，我觉得离婚率高也不全是坏事。两个不适合的人在一起互相折磨，这个过程很伤人。离婚反而是种解脱。这个时代起码还意识到要尊重个性，大家拥有了选择的权利，再不必因一些跟爱情八竿子打不着的因素勉强维持低质婚姻。那种生活只能扭曲自己，泯灭自我。”

“只是代价太大，还伤害孩子。早懂就好了。”李守杰不禁叹息。

“那……经历了这些伤害，你还相信爱情吗？”

“其实我一直渴望拥有一份真爱。”他答道，“婚内，前妻那样对我，都没有想过出轨，就是因我想拥有份坦荡的爱。可后来知道这不可能，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我孤掌难鸣。所以，为了追求我心目中的爱情，我不惜玉碎。哪怕代价再高，也不想玷污我对爱情的尊重。”

孙倩露出微笑，举起酒杯与李守杰相碰：“咱俩的想法很相近。罗素说，‘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是支配我一生的单纯而强烈的三种感情。’我特别赞同这句话。”

李守杰将杯中香槟一饮而尽。

此时此刻。他感觉原本存在于两人心灵间的那道鸿沟上，架起了一座坚不可摧的桥梁。

爱情。究竟是什么呢？

爱情。是两个相似的天性，在无限感觉中的和谐交融。

爱情。是在生活及忠实、善良、美丽事物方面的和谐与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