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城市都需要有它的日记。只有史家记录那些挥舞旌旗的王者是不够的。

城市里，那些属于个人的，渺小然而动人的瞬间，要有温婉私人的笔调记下。

《纽约时间》很幸运地找到这样一位写日记的作者。纵然疫情阴影笼罩，我们还期待更多的幸运，期待更多的人加入到记忆这座城市的行动中来。

你也写日记吗？邀请你。

一家人相看两厌

一

“怀着柔情恨祖国”，这原是苏更生写略萨的标题，今天一下说到了我的伤心处：一个“恨”字，背后多少相爱相杀。

一言难尽的爱。连父母子女之间的爱，也怎一个“爱”字了得。

我想起我女儿刚出生那年，HBO出新剧《Midred Pierce》（《幻世浮生》），写母女之间残忍的恩怨纠缠，那个撕啊！一爱误终生。拍得真好。可怜我当时正初为人母，每天披头散发，正处在狂热的奉献和喜悦之中，偶有时间，竟误看了扎心剧。估计也是凯特-温斯莱特演母亲演得太好，看得我蔫头耷脑，痴呆静默良久，内心幡然醒悟，决心从此不再对付出的爱做任何计较，不再有回报的期盼。

爱也是赌，赌就会输。

好好过日子，不要考验爱。

二

只要日子不好过，亲人也撕，更何况不是亲人。

今天，美股跌到总统面临卷铺盖走人的地步，跌了3000点，跌得成了个数字，就像一个每天疫情死亡的统计数字，跌到“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的压抑状态，果然，熬到晚上6：51，川普发推（

疯

）了：

“The United States will be powerfully supporting those industries, like Airlines and others, that are particularly affected by the Chinese Virus. We will be stronger than ever before!”(

美国将会力挺那些被中国病毒影响的行业，比如航空业以及其他行业。我们会前所未有地坚挺。

)“

Chinese Virus，直呼“中国病毒”了，撕破脸了。

不等中国人扔鸡蛋，美国人已经开撕了：

“Donald Trump: Coronavirus is a Chinese Virus

Everyone: Donald Trump is an American Virus”

（

川普：新冠病毒是中国病毒

大家：唐纳德-川普是美国病毒

）

这回美国人民又用铁的事实证明：民主政治确实不好，让老百姓比总统还上档次，让领导的（

不要

）脸往哪儿搁？而且，这么关键的两国撕X时刻，民主国家养出来的老百姓一看就是猪队友，吃着美国的反美国，白眼儿狼不说，简直是叛国。事实证明美国的政治出了问题，问题的关键是没抄中国的作业，问题的解决方法是组织白宫和五角大楼学习强国。

美国的言论自由这次也暴露了弊端，让全世界都知道了美国人民在撕X的高光时刻倒戈，给了全世界反美的人们干货满满的证据：你看你家人都这么说你。

中国人到美国读了点书的，“白眼儿狼”也不少啊。我的一个朋友在她的朋友圈里，将那个姓赵的人和川普的推特拼在一起，居然这么写：

“Equally low and sad as they represent two countries, not just two

crazy individuals!” （

让这俩疯子代表他们的国家真让人难过，这俩人都low�！

）

我这个朋友和她老公都是加州理工毕业的，看来加州理工教学质量不行，再不学习强国，出多少个诺贝尔都没用。

三

屋漏偏逢连夜雨，终于轮到手撕亲人的时候了。

今天出现了一批辱骂华侨的中文帖子，大意就是你们在外面带什么不好，带病毒回来？“请你立刻滚出北京！滚出中国！”，“不作不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黎洁已被立案调查…”。

光看标题，似曾相识的措辞，我还以为WG又回来了。

我点进“请你立刻滚出北京！滚出中国！”的帖子一看，是一个澳洲刚回来的女人不戴口罩在北京跑步，危害了公共安全；“不作不死！”这个帖子更不可思议，里面对当事人的措辞，不比川普的“Chinesevirus”更要脸：“极品渣女”、“人精中的战斗机”、“为了免费治疗的黎洁果然厉害，不当谍报人员可惜了”，“她在美国的熟人还开始扒她的其他往事”……

这是贴大字报，斗“破鞋”的架势啊。这个人，不管她是华侨还是什么，她犯了错，让法律惩罚她，不要一哄而上抓她的脸。如果这个染病华侨可耻可鄙，同胞为何要用同样或者更加可耻可鄙的方式对待她的错误呢？

留点脸面吧，孩子们的眼睛都看着呢。

我的一个华人邻居估计最近心里不好受，在朋友圈里写道：“帮助中国抗疫，我们家也捐了500美元；作为打工族，这个金额也不算少了；我们在美的华人，之前把美国的所有口罩都买下来捐回国了，现在自己没有口罩戴；而我们身边有朋友买回来的高价口罩，却是从中国寄出来的，盒子上连’海外捐助’的字样都没有撕掉。”

外面腥风血雨，一家人相看两厌。

四

家还是家。去年暑假我们一家人回国，一下飞机，看着窗外夜色中灯光灿烂的大上海，我沉默不语老半天。

多少青春多少爱，都曾经在这块土地上——没了。

我带着孩子们从上海去了杭州，在西安看了陕博和兵马俑，吃了biang biang 面，还拜了终南山的寺庙，让她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祖国文化，什么叫Made in China。

回了故乡，在生日那天给我妈扫了墓；去看了舅舅，一个满族人的后裔，曾经高大敏捷，雄狮般决断，如今步履蹒跚，中风了。出了舅舅的家门，一转身我就流了泪，“不、要、惦、记、我。”亲人临走时候的嘱咐。

我还去了广州、潮州、汕头，以及武汉。

在武汉暑热的天气里，我爬了黄鹤楼，浑身湿透。“黄鹤一去不复返”，我当

时想，一个城市，能有一首这么好的诗留下来，够了。

在黄鹤楼拥挤的人流里，我拍了一张酣然熟睡的孩子的照片。

也不知现在这个孩子怎么样了。

“白云千载空悠悠”，思念故土的心，就像这句诗一样啊。

⇑2019年8月7日，武汉，黄鹤楼。在热浪和人潮中安然熟睡的孩子。

最近常想起《十日谈》。《十日谈》的创作背景是欧洲的黑死病，薄伽丘把故事发生地点放在了佛罗伦萨：1348年，10个男女在一幢乡间别墅躲避瘟疫。为了打发时间，他们每人每天讲一个故事，10个人10天，一共一百个故事，汇集成书。

我以前读的时候，除了“教会是流氓开的 ”，“意大利女的不偷情会死”，没留下什么深刻印象。但我也知道这绝不是一本光是渲染情爱的书，虽然薄伽丘的文风对小孩子来说骇人地放荡。现如今，几经人生辗转，尝过了万里归乡的滋味，见过了身边发生的瘟疫，我终于体会到这本刻薄冗长、很不正经的人生故事集，其实是一本悲伤之书。

如酒徒一般赞美爱情和生命力，是因为人生太短太苦了。

 抄几段《十日谈》跟大家分享：

“对不幸的人寄予同情，是一种德行。谁都应该具有这种德行——尤其是那些曾经渴求同情、并且体味到同情的可贵的人。如果有谁承受过他人的同情，得到了安慰，因而体味到这份情意的可贵，那么我确实算得上一个。从青春年少、直到眼前，我始终无比热烈地爱着一个人儿；说起来，她是那么高贵。以我的寒微，怕真有些配不上她。明达的绅士们听到我这段恋爱，倒是很看重我、夸奖我，可不知道我为这段恋爱忍受了多少折磨啊。并非因为我的情人心肠太硬，使我难过，而是因为我痴心妄想，在胸中燃烧着一股难于抑制的欲火。这分明是一件不可能得到美满的事，因此，我时常只落得徒然苦恼而已。”

“不知如今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呢，还是人生来就有这些缺点，对于别人的丑事，我们总会百般嘲讽，对人家的善良德行却一概视而不见。不但如此，这些丑事越是不关己事，我们反而取笑得越是厉害。”

P.S.

纽约最近风声紧。是否封城还不一定。可能因为我家在郊区，生活变化不大，大家放心吧。美国人的生活，平常就像防传染病一样疏离寡淡，大家都一幢一幢house住着，也就是这样吧。我们这邻里友好，意思是都友好地保持距离。我家本来就没那么多朋友，所以，不看新闻的话，还以为天下太平呢。只是孩子们不上学了，健身房关了，超市少去了，街上的人少了。其实，街上的人以前就不多，现在更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