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十年 | 梁志全:象棋支招,我们冲出走投无路的困境

梁志全 新三届 2023-01-02


作者档案本文作者


梁志全,生于重庆,长在四川。遂宁一中初67级学生,下乡六年老知青。修过地球、做过临工、打过滥仗、当过居民。1978年考入四川大学经济系学习,毕业后先后在机关、企业和学校工作。兴趣广泛却无专长,2012年退休,目前定居成都。


原题
我的漆匠生涯
怀念我的师傅吴云清同学



作者:梁志全



1973年4月,我已经下乡足足四年。这一年,一起下乡的小伙伴们渐渐散去:有的参军,有的读书,还有的进了工厂。更多的、被扔在农村的知青则失去了青春的躁动。为了挣表现,大家不再像以往那样频频赶场和相互串队(到认识的知青家中去串门),都寂寞无奈地待在自己的生产队,每天在太阳下有气无力地劳作,精神上则完全处于一种极度失望的麻木之中。

 

十八、九岁的小伙伴们,在下乡八个月后回城的第一次合影。第二排右二是吴云清,右四为作者

不想扎根农村,但又回城无望,怎么办?我的初中同学吴云清向我发出邀请:跟他学漆匠!

吴同学长得眉清目秀,聪明好学,成绩,尤其是语文成绩在全年级出类拔萃。他是一个标准的文学青年,喜爱散文和现代诗歌,常把自己新近的诗作抄在纸上,在好友之间传阅。我们也经常探讨唐诗宋词,背诵各自喜欢的李煜、范仲淹和东坡先生的名句。他的文采也倾倒过一些女青年,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拥有一些粉丝。

他住城郊农村,属于回乡知青,文革之后,与我一样,也是前途渺茫,毕竟文学不能当饭吃,怎样生存才是头等大事。1969年初我们下乡插队时,他就跟亲戚学习漆工技术,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闯荡江湖了。于是我成了他的“徒弟”,开始了两年多打滥仗(四川方言,指四处漂流、居无定所,无固定工作和收入的个体谋生者)的职业生涯。

我们主要从事的是生漆(又称天然漆,利用漆树分泌的汁做家具的涂料)和喷漆两种工艺,前者主要为城市居民服务,后者作为单位的机器设备如汽车的涂料。

我们一般在中小城市漂流,通过熟人寻找工作。当时城市一些比较殷实的人家,在子女结婚之时,除了置办三转一响(指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和收音机)之外,还要置办全套的实木家具,包括床、书橱、大立柜、五斗橱、高背椅等等。他们一般是在山区去采买木料,请木匠来家中制作。木匠完工之后,就轮到我们漆匠粉墨登场了。那时,最好的家具涂料就是生漆。

七十年代,绵阳专区北边的几个县,如青川、平武、旺蒼的深山老林中,生长着许多原始漆树。我曾经专门到海拔一千多米的漆树林中去购买生漆,只见那些割漆者(当地人叫他们漆客子)都是头天在漆树上割开若干口子,然后在开口处插上贝壳,让漆树汁慢慢流入贝壳中,第二天就可以收集到漆桶中了。整个工艺流程与我后来在海南岛见到的收割橡胶相类似。

作为漆匠,东家一般要管吃和住,以便于从早到晚有更多的时间干活。漆工工序分别是刮灰、打磨、熬漆、滤漆、熬桐油,然后是按比例配置涂料。其中磨灰是用木工砂纸磨去家具表面多余的石膏,施工时室内灰尘飞扬,属于重度污染,恐怖到有时令人难以忍受。我们一般五天左右漆完一套家具,然后就转场到下一家。

当然,也有一些国营单位需要找临时漆工干活,如学校要油漆体育设施;政府部门要油漆标语;国营或集体单位的汽车和机器设施维修后需要喷漆等。要得到这些订单,就需要动用一定的社会关系。

对个体手工业者来说,在这些单位的大小头领面前察言观色、满脸堆笑、低三下四都是常态,个中艰辛自不必说。当然也有例外,也有靠自己的机智和口才拿到油漆工程的事例,下面这个刻骨铭心的亲身经历,就说明了人们在绝处逢生中,群体智慧和人际交往的重要性。

1974年秋,我们的一个熟人老陈找到了一个业务:广元某单位的一辆汽车需要车头喷漆。经过我们三人合计,在没有完全落实(那时没有电话,也无法立即落实)的情况下,也决定出发,准备到一个新的城市、新的工作场地去闯荡一番。

我们一行三人,用背篓背着两大桶喷漆、香蕉水和喷枪等材料、工具,兴冲冲地乘火车到达了广元,结果却大失所望:人家的汽车已经焕然一新,勿需漆工了!

沮丧、失望都不能完全形容我们当时的心情!当时真是绝望:囊中羞涩,三人合计还不到一块钱,这点钱可凑合一顿晚餐,但住宿呢?返程的车费呢?

绝望之中,我们突然想起在来时的火车上,邻座的旅客得知我们是漆匠时说的几句话:他所在的煤矿有几辆卡车,车头表面已经破旧不堪,但却没有喷漆。哪座矿?经过我们回忆,确定是走马岭煤矿,距离广元两个站。我们当即决定,去那里闯一下。在车站查火车时刻表,发现刚好有一趟车要经过走马岭,票价两毛。于是我们立即购买车票,登上南行的火车。

走马岭站下车之时,已近黄昏。在站台上向工作人员问清了煤矿的方向,我们背着行囊,踏上了一条蜿蜒曲折的黄土公路。远望崇山峻岭,天地一片苍茫。除了我们,竟然空无一人,更无一车。寂静之中,偶尔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令人心烦意乱。

时值深秋,夕阳西下,山风袭来,枯叶纷飞,透人心寒,似乎充满诗情画意。但即便是历史上最擅长用诗词写景的文学大师,恐怕此刻也没有写诗的心情,因为他要面对如下一个严峻的问题:仰望群山,今夜归宿何处?

在默默地走了约半个小时之后,从路边的小径上走出一个矿工模样的中年人,与我们同向而行。犹如大海中看见了灯塔,我们的精神立即整作起来,快步向前,热情地与他打着招呼。

这位师傅正是住在附近的走马岭煤矿的采煤工人,他休假完毕后准备回煤矿上班。据他介绍,走马岭是地方国营小型煤矿,人员不多,产量也不高。矿长姓刘,前几天去成都开会了。副矿长长期生病在家,不管矿上的事。矿里确实有几台拉煤的解放牌汽车,只有车队李队长在矿上。闲话间,转过弯来,山坳里闪出一排平房,师傅指着它说:到了!矿部和车队都在那里,脸上有络腮胡的是李队长。

告别了热情而又淳朴的工人师傅(可惜忘记了他的姓名),我们简单商量了几句对策,怀着忐忑的心情向着平房走去。在一长排陈旧的平房中,只有一间开着门,门前的场地上停着两辆锈迹斑斑的解放牌卡车,一些枯叶散落在车头,显得很是荒凉。

室内则是另外一番景像,五六个人围站在一起,乱七八糟的大声嚷嚷:“将军”、“吃马”,从人缝中看去,有一个长着络腮胡的汉子坐在办公桌上,低着头,紧张地盯着眼前棋盘。

我太熟悉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下棋方式了!大约在七、八岁吧,放学之后,我常常在路边驻足观望别人下棋,不久就无师自通了。

我对中国象棋有天生的悟性,进步很快。读初小就是全班高手,到了高小,同学中几无对手。班主任唐老师常常在下午的自习课时把带我到他的寝室,关上门窗下象棋。他的水平虽然不敢恭维,但棋瘾很大,不赢一盘不让走人。

后来下乡,劳作之余,就是靠棋书(当然也看些数学和历史等书籍)来打发时光。

多少个乡间的夜晚,油灯如豆,我斜靠床边,手捧借来的象棋古谱《橘中迷》《梅花谱》和《全国象棋对局选》等书凝思苦想,与假想的对手在盲棋中对弈。

每次回到县城,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茶馆、公园或棋友家中下棋。我也曾到外地交流,与各县和地区的顶尖高手过招。可以说,象棋就是我知青时代的精神支柱、是我的整个世界!它不仅陪伴我度过了长夜无奈的至暗时刻,让我避免了一些青少年在成长过程中很容易犯的常见错误(比如因冲动而发生的斗殴)。

而且更重要收获是,在大脑对象棋进行的长期运算中,大大提高了我的逻辑运算能力和逻辑思辨能力!对于以后我考上大学并夺得川大首届棋类运动会的象棋冠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当然,这是后话了。

再观眼前棋局,李队长的红棋很不妙!不仅要应付人家将军,还有一只炮在人家象口!但黑棋也很犹豫,红方避帅后是吃炮呢,还是继续追击红帅,结果选择吃炮!机会来了,因为黑旗走了缓手,士象分散,露出了软肋,红棋可以在左边争取主动。

我立刻给李队长支招:“车七进三捉马”,听到陌生的声音,李队长抬头瞄了我一下,迟疑着顺着我的手势动了车。此时黑旗多一子,似乎有些大意,以为胜券在握,行棋有些随手,红棋抓住机会,很快夺回来一只马。此时,我已经获得了李队长的信任,他完全按照我的思路来行棋,又走了十多步,李队长取得了优势并最终获胜。

棋终人抬头,他们才开始打量着眼前的三个年青人。我刚要开口,李队长一把拉住我,指着下黑棋的师傅说:“你来和张司机下一盘,他是矿上的冠军”。盛情难却,也无法推脱,于是连下两盘,张师傅很快败下阵来。

吴云清一直在旁边观战,神情紧张,生怕我有闪失。直到棋局终结,才开口说道:“李队长,我们是刘矿长叫来给汽车喷漆的,他让我们直接找你”。

“哦,我没有听他说过”,李队长从沉思中反应过来。于是我们告诉他,刘矿长在成都看到了我们刚刚喷漆完成的汽车,对质量很满意,于是让我们来找你,把矿上的几台车也上上漆。

“原来是这样”,李队长解除了疑惑。但告诉我们,快年底了,运输任务重,目前只有一辆车在家维修,明天就可以进行喷漆作业,其它几辆车只能以后再说了。

吔!真是大喜过望!我们在路上讨论了若干种可能性,作了最坏的打算,但从来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结果。我们的归宿有了,面包也有了!这是一个值得庆幸的夜晚,李队长是拯救我们于危难之中的贵人!当然也应该庆幸,当年没有发达的电信通讯,否则,一个电话就会揭穿我们的谎言。

然后,李队长让张师傅带我们去了煤矿招待所,办理好住宿后,又带我们去了职工食堂,并预借了几天的饭菜票。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辛勤而又愉快的工作着。吴云清是师傅,技术纯熟,自然是统领全局。我和老陈卖力地打着下手,干一些刮灰、磨砂的脏活。解放牌汽车也经历了从锈迹斑斑到满身疤痕,从五颜六色到绿光闪亮的过程。

因为就在办公室外的空地上施工,路过观望的矿工师傅很多,他们见证了卡车车头外表每天的变化,为即将到来的“新”车啧啧称奇。李队长和张师傅依然是棋坛冤家,依然杀得难分难解。

我稍有空闲,也会前去观战,有时也对弈两局。因为家属不在煤矿,他们晚上也来招待所下棋,我与他们下车轮战,即摆上两副棋具,我分别与他们对弈。几天下来,我们成了棋坛好友。

离开煤矿之时,我们的背囊空了,腰包鼓了。除去材料费,我们平均每人得到了几十元的报酬。我们也一改来时的颓废和沮丧,愉快地向李队长和各位师傅们告别,心里默默地感谢这些心地善良的好人!

返城还是走宝成铁路。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嘉陵江水缓缓向南流去。绿皮列车依然喘着粗气、蜿蜒行走于山谷之间。但是我们心情却大不相同,再也感受不到崇山峻岭的险恶和秋风落叶的凄凉,反而诗兴大发,于是我们低吟浅唱,分别作诗一首。他依然是现代诗,欢快的节奏中带着几分朦胧(可惜忘记了原文)。我则作词一首,现记录如下:

渔家傲


利州行

北行利州风景异,
江水南去无留意。
奇蒼顽石峥嵘立,
少人迹,
惟闻青鸦空山啼!


遥望前方雾漫迷,
群山缓行无生息。
木筏江中水拍急,
有人立,
渔夫持网江中觅。

刚在纸上记录完毕,云清就指出:开篇的前两句,有模仿范仲淹渔家傲《秋思》的嫌疑。范文前两句是: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陽雁去无留意。我大笑:是借鉴,非抄袭也!

由此可见,文学创作也需要一个填饱了的肚子。

几十年后,我不再为当年的机智而沾沾自喜,而是陷入了深深的道德考量之中:我们当年的行为,是善意的谎言还是欺骗?是聪明还是狡诈?我没有思考出答案,至今仍处于惶惑之中。

谨以此文祭奠已经逝去的吴云清同学!


延伸阅读

那年的火车旅行让我茅塞顿开

梁志全:我们曾厮杀得天昏地暗

梁志全:老了老了,我变成一只"候鸟"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给老编续杯咖啡
就摁下打赏二维码吧

四川知青

蒋国辉:我在嘉陵江上当纤夫
陆文宪:苦中有乐的下乡趣事
刘明:周大成之死
都是打谷机惹的祸
刘明:搭车记,一波三折
差点落下手提包
余义奎:我在地头读报
女社员在旁吹套套
左平:我的插队囧生活
尚榕:严重的问题
是教育农民吃牛肉
蒋国辉:1969年
我到大巴山区插队落户
明瑞玮:社员忆苦思甜
不忘“三年困难时期”
郑忆石:姐姐哥哥的插队生活
徐冰:三下酉阳田家寨
蒋国辉:我在农村
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贺岩:上山下乡运动
的缘起与先驱
蒋少龙:上山下乡
那年我才16岁
马丽萍:回家的路
我走了33年
邓天雄:我的高考一波三折
汪瀰的故事:坎坷求学路
明瑞玮:纪念我逝去的
几位高中同学
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
的初步回顾与思考

蒋蓉:女知青,被损害与被侮辱的
蒋蓉:女中音,遥远而美丽的忧伤
蒋蓉:苦女儿,天堂里飘出那只歌
蒋蓉:下乡第一晚,
六个女孩和衣同床而睡
蒋蓉:哥哥的小芳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回忆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光阴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追师长……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