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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李晋:从疫情扩散看组织困境

HKUFBE 香港大学经管学院 2023-11-09

*图源网络



管理学大师克里斯滕森(Clayton Christensen)今年1月不幸去世,他生前凭其所提出的「颠覆性创新」理论(Theory of Disruptive Innovation)闻名于世。2011年,其著作《创新者的窘境》(The Innovator's Dilemma)更被《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评为史上六大商业名著之一;书中提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成功高效的企业,往往不擅长自我革新,与时俱进。这些企业也许很早就知道了竞争者的新技术,但最初并不重视。新技术不成熟,吸引的顾客也有限。可问题是,当企业醒觉时,却往往为时已晚。


克里斯滕森所揭示的问题,不只限于企业和创新。如何及时处理各种潜在的危机,对任何组织来说,也都至关重要。21世纪的社会经济环境瞬息万变,一旦发现问题,如果不及时处理,就有可能酿成危机。可困难的是,在这黑天鹅纷飞的年代,如果看到每个潜在问题都全力应对,组织也就穷于应付。怎样打造敏捷的组织,既不杞人忧天,也不做温水青蛙,才能够维护有关组织的核心竞争力?


当下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也和这个问题息息相关。疫情其实发现得并不晚,可最初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时任武汉市委书记马国强认为,「如果自己可以早一点决定,采取像现在这样严厉的管控措施,结果会比现在要好,对全国各地的影响要小。」【注1】上海华山医院的张文宏医生也指出,「我们需要反思的是,在本次疫情中,中国实际上错过了早期预警的窗口,从而导致当我们想要启动全国疫情防控时,需要花费数以千倍的代价和资源。」【注2】


本文从经济学和博弈论的角度出发,透过以下三方的角色分析这个问题。经济学的基本假设是人趋利避害。虽然具体事件是新冠肺炎,但它揭示的是组织,尤其是大组织的两难困境。


直接资讯部门


英特尔公司前行政总裁格罗夫(Andy Grove)有句名言,「春天来时,雪首先在周边融化,因为那是最先接触春天的地方。」直接资讯部门指在组织边缘,但却是最早发现问题的机构。本次疫情的直接资讯部门是武汉市卫生健康委员会(卫健委)。发现问题以后,武汉卫健委需要把资讯传递给上层,可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困难的任务。困难之处在于武汉卫健委的资讯,尤其在疫情初期,是复杂而不确定的,例如基本传染数(basic reproduction number;简写R0)究竟多大?但接收资讯的上层需要的则是简单、格式化的资讯。问题本身很复杂,但领导日理万机,他要掌握的情况在于是0抑或1。


武汉卫健委传递的不是资讯本身,而是基于资讯的判断。问题究竟是小还是大?这个决定当然会受各种因素影响,但无论古今中外,传递坏消息一般都没有好结果。反而若报告问题不大,不但让领导安心,而且一旦问题消失了,就更显得有驾驭能力。


换言之,直接资讯部门虽然发现了问题,却倾向选择传递问题不大的判断。然而事情并未结束,直接资讯部门的选择会影响其后的判断和行为。从判断上讲,人有确认偏差(confirmation bias),总倾向于自己的判断是对的。说了问题不大之后,注意力自然会偏向好消息,忽略坏消息;要是问题出现恶化,则后果尤其严重。


从行为上讲,人总不希望被发现自己是错的。于是,那些对自己判断不利的资讯,也会被扭曲或遭隐瞒。据报道,疫情初期确诊标准被设得异常严格。另外,武汉卫健委对国家专家小组隐瞒了人传人的资讯,甚至和专家小组说:「你们是不是怀疑我瞒报啊?」使得调查工作变得困难。


其他部门


这里分析的是对疫情有影响的部门,从百步亭的社区负责人,以至武汉卫健委以外湖北省的一众决策者,远至国家疾病控制中心(疾控中心)的专家领导。


他们在这次疫情中饱受舆论批评。如果百步亭社区可以取消万家宴,如果武汉市、湖北省的决策者可以更迅速自主的采取行动,如果疾控中心的专家可以刨根问底,早些确定病毒的传染性,鲜活的生命就可以得到挽救。可惜这些部门都没有做正确的事,却只管各自喊冤:要么没有权力做事,要么得到的资讯不准确,反正错不在我。


当然,所谓「正确」是指对社会来说正确,对个人来说未必正确。《纽约客》(The New Yorker)有张经典的漫画,其中一位经理模样的人物和同事说:「我不关心事情能不能做成。我关心的是,万一事情做不成,会不会被解雇。」


官员并非不想做正确的事,可是除了做事,还要做人。做人在哪里都重要,但在官僚体系里,它的重要性尤为突出。首先,官员的「产出」(output)不易测量,工作的好坏更多靠周围领导同事主观评价。其次,他们的工作需要协作。第三,官员的职业生涯多是在体制内,不易离开。人做不好,评价不佳,影响升迁之余,亦得不到周边的协作,事情自然做不好。最后,受了委屈和不公,还走不了。


各种因素加在一起,比起做事,官员更注重做人。救人当然重要,但如果让同事不好看,就得不偿失了。尤其为了救人要多做一些事,那还不如不做。虽然以后也许会出问题,但这不要紧;重要的是,要保证错不在自己,不用背锅。


中央决策部门


中央决策部门当然对官员不作为的情况深恶痛绝,但有时官员太多作为也会有问题。《韩非子》记录了一个官员因为越权而被处分的故事,涉事官员虽然做了正确的事,但在韩非子看来,官员不能越权以求立功,而是应该按照明确职责,司守本职,以免结党营私。


经济学家对这个议题也有研究。在研究的框架下,中央决策部门可以通过放权,让地方官员多做正确的事;但是放权之后,官员也更容易营私。在某些情况下,研究发现最好的管治方式,是把放权与收权交替进行。官员不作为,要呼唤英雄;英雄太多了,又得强调制度。虽然一放就乱,一抓就死,但收放之间的轮回,是中央决策部门因为资讯不对称的无奈。


可在收权的年代,中央决策部门特别不容易及时收到有效资讯。正如上文的分析,如果直接资讯部门最初错误判断问题不大,之后他们就更愿意,也能更成功的扭曲资讯,隐瞒问题。因为他们知道,在收权的年代,其他部门不会真正进行监督,指出他们的错误。


即使问题十万火急,其他部门也很难会多管闲事做刺头。与其越权解决问题,不如传递资讯,请示上级领导。重要的是,这些资讯的目的并非帮助作出正确的判断,而是为了日后免担责任。对情况描述的措词滴水不漏,可对做决策却是有害无益。


如果组织层级众多,资讯传递更难。层级愈多,传到中央决策部门的有效资讯愈少愈延迟。大型组织因此往往错失矫正问题的机会,之后又矫枉过正。但这个问题不易解决,即使在大数据时代亦然。中央决策部门需要的,除了数据,还有基层部门好的判断和担当,在收权的年代,这些是稀缺品。这个问题,是所有大组织的阿基里斯之踵(Achilles heel)。


【注1】:《武汉市委书记:如果我早一点决定,结果会比现在要好》,星岛日报,2020年2月1日。


【注2】:《张文宏复盘新冠肺炎③:全球新冠防控策略比较及后续应对》,澎湃新闻,2020年2月28日。


本文同时2020年3月11日载于《信报》「龙虎山下」专栏


李晋

香港大学经济及工商管理学院教授

管理及商业策略

经济学


香港大学经济及工商管理学院

Faculty of Business and Economics

微博@香港大学经济及工商管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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