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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水井里的农村女人|人间

沐清风 人间theLivings 2024年09月09日 15:37

老人说,水是会自己净化的,吃喝都不碍事。


配图|《父母爱情》剧照


前    言

故土承载着游子的乡愁,也记录了时代的变迁。

我生长在豫西南,从小便听外公外婆讲他们亲历或听闻、目睹的一件件或离奇、或发人深思的往事。那些旧人旧事在时光里搁浅,我从他们沉寂的名字里,透过外公外婆记忆的碎片,窥见不同的生命故事。

随着我渐渐成人、就业,我萌生了将这些故事写下来的想法,每一个来过的生命,无论多么卑微,都应该被记得;同时,厚重的中原文化滋润养育了我,我也想通过这些人、事,让更多人了解到中原农村的婚姻、家庭、情感、养老、文化、民风、习俗等。

我将目前所写的故事统称为“非正常死亡系列”,它们都源于真人真事,主角都是豫西南山村的小人物,他们很渺小和普通,但他们的死亡,映射出时代的桎梏下,波折命途中的复杂人性。

这是“非正常死亡系列”的第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女人的死亡。

特别说明:因涉及隐私,本文人物均使用化名。





“快来人呀,有人掉井里了,救命啊,救命……”

六婶尖利的呼救声打破了豫西南这一个偏僻小山村的宁静。

时间回到稍早一些,此时是初秋的十月份,五点来钟的贾岗还没彻底从清冷的空气中苏醒,东边的天色微微发白时,六婶像往常一样准备推着拉车去集上卖菜。

菜到晌午时就会蔫了吧唧不好卖,早上过把水,又支棱又压秤,这是六婶多年攒下的卖菜技巧。

六婶娴熟地走到村头的水井旁,把绳子系紧,顺势扬手把桶丢进井里,昏暗的天色丝毫不影响她手里的动作。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做好摆桶的姿势,就听下面传来“咣当”一声,这可不是水桶入水的声音。

天色还不足以看清井里的情况。六婶只得转身去车上找了个小手电筒,推上开关,一道光束伴着电流声闪烁着出现,两秒后稳定下来。那束光牵引着六婶返回井边,这一次,她走得很慢。

后来六婶跟很多来打听的人说,那时候她心里突如其来的莫名害怕,不知道是因为田里乍起的冷风,井口咻咻冒着的寒意,还是因为胳膊上突起的一层鸡皮疙瘩。问的人越多,她说得越是详细,添油加醋的描述让事情多了些扑朔迷离,但无数捏造的主观感受掩盖不了一个客观事实——那天她的第六感很准。

圆形的光圈先一步看到了井下的情况,但它不会说话,于是六婶顺着光柱,看向水里,漂着的鞋、隐约可见的腿和……手电筒摔落在地上,那束光亮闪烁几下,灭了。

她开始尖叫着、呼喊着,断断续续,几乎整个村的人都听到了凄厉的叫声,没人听出是村里的谁在喊。破碎的声音飘荡到村里的每个角落,人们了解到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井里有人淹死了。

拉车也不管了,六婶跌跌撞撞地边喊着边跑回村里,遇到了第一个出门的人,然后就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花了两分钟,人们才从她断断续续的描述里理清发生了什么,是村东口打水的井里倒插着一个人。

“太可怕了......”

“六婶,天色黑,莫不是眼花看错了?”

“会不会刚掉下去,还活着呢。”

女人们边听边说边喊着自家男人去井边救人。

三五个男人已经小跑着往村东头去了,还有几个商量着去大队部报告,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推测,也跟在男人们的后面往井边去。

安静的村子一时间喧闹起来,人也越聚越多。

人多力量大。约摸还不到六点,几个汉子把人打捞上来了。一个女人,一个漂亮年轻的女人,眼睛都还睁着,可惜,人早已经不行了。随着女人一起被捞上来的,还有一只桶。

井边放着一根扁担和另一只桶,看来是她来打水时掉下去了。




贾利民是从林场匆匆赶回来的。

天亮的时候,一个村民骑自行车赶到林场,吵吵嚷嚷着说出事儿了,要找贾场长。

“民娃哥,民娃哥,还在睡觉吗?”一个村民伸着脖子站在林场门口大声喊着。

听着屋内还没有动静,急得他更大声地喊起来:“民娃哥,贾场长,还在睡着哩?快起来呀,你家里出大事了!”

拍门声和喊叫声一同闯入贾利民的耳朵,他从睡梦中被喊醒。脸都没顾上洗,在催促声中稀里糊涂推上靠在墙边的自行车,跟着报信的村民颠簸着上路了。 

原来村口井里死人了。是他女人张秀萍。

贾利民压抑着情绪,努力把着车把,神情已经有些恍惚。平时两个小时的路程,今天他用了将近三小时。

车子终于晃晃悠悠地骑到村里。

井边围了不少人,那个村民冲着人群喊“让一让,利民来了”,人群被豁开一道口子,贾利民一眼就看到地头躺着的女人,那是他熟悉的布衫。

他往前走了两步,腿一软,跌坐在地,几个人赶忙去扶他,他挣开人们的搀扶,跪爬过去拉着女人的手嚎啕大哭。

他精神状态很不好,最后还是在大队支书的帮助下才把人抬回了他家里,并招呼人安排后事。

这是贾利民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如此失态。

张秀萍跟着他吃了不少苦。

张秀萍刚嫁过来时,父亲早年去世的贾利民家里一贫如洗,结婚这样的大事也只是做了一张新床。幸好张秀萍吃苦耐劳,操持有方,贾家的日子才一天天好起来。后面她又先后给三代单传的老贾家生了两个大胖小子。

贾利民在媳妇这个贤内助的支持下,事业也是风生水起。在林场,他从一个技术员做起,脑子活,技术精,加上能吃苦,很快就干出了一番事业,一路做到了场长。业绩突出,他还作为县市先进模范代表到省里发言,后面省里推举他作为先进人物到北京参加活动。他的先进事迹被市、县媒体多次采访报道,成了乡亲们口中的“上过报纸上过广播”的名人。

在偏远小地方出这样一个名人可不得了,村里人不由自主就会高看他一眼,外加是有保障的正经工作,在祖祖辈辈靠种地养家糊口的他们看来更是体面。

身为林场的场长,贾利民却没有一点架子,乡亲们有困难找到他,他都会尽心尽力地帮。

他媳妇也是好口碑,被帮助的乡里乡亲表示感谢时送去他家里的鸡呵菜呵也大多都会原路退回,张秀萍总是说,“都不容易,留着自家吃”,然后笑眯眯送他们出门。在家里带着两个年幼的娃,还要照顾贾利民的病妈,乡亲们都说民娃有出息,媳妇又贤惠,又孝顺。好人会有好报的。

“场长媳妇有福相”、“秀萍那女娃旺夫”、“都是老贾家,人家民娃咋就有那个好命”。

村里人闲呱嗒(聊闲天)时都总这样说。

可谁能想到,张秀萍没黑没明(没日没夜地操劳)把这日子过上道了,从苦中走出来的她会没命品尝好日子甜日子,竟然掉到井里淹死了。

“秀萍年纪轻轻真是可惜了。”六婶住得离贾利民家不远,对于贾家这媳妇,她是真心喜欢,每次见面都笑脸招呼,“六婶六婶”喊得亲热,有时候捆菜、引被子啥的需要个人搭把手,秀萍都是主动帮忙。这人说没就没了,她心里很难受。

“秀萍,你不要走,你怎么能仍下咱娃儿不管......可怜的娃儿们没有妈了呵......"

贾利民亲手给秀萍里里外外换上了寿衣。当盛装的秀萍被村民们抬放进房子(棺材的地方话)的时候,当棺盖被支起盖上的时候,贾利民手抚棺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年纪轻轻却惨死井里的秀萍,村里来帮忙的女人们也都忍不住一起哭。

贾桂兰送孩子回来,离老远就听到弟弟的哭声。两个孩子跑过去抱住贾利民,还让爸爸带他们去捡散炮、放鞭炮。看着一个三岁一个五岁的什么都还不懂的小娃们,贾桂兰抱紧他们,也忍不住痛哭失声。




贾利民的姐姐贾桂兰是一名人民警察。

大队部的意见是:张秀萍的死亡很明显是意外落水溺亡事件。所以没有上报。 

这个结果,在乡亲们的意料之中。毕竟,井里一个桶,井口边是另一个桶和担桶的勾担,一看就是在井口打水时不小心掉下去了嘛。而且,这样意外掉下去淹死的也不止张秀萍一个。

可贾桂兰不信。

她心里隐隐地有些想不通,毕竟弟媳天天都去那口井里打水,摆水提桶都很熟练,怎么就会失足掉井?

贾桂兰的疑问没有在脑海中盘桓太久。

贾利民受到太大打击,每日里只木然地盯着死去的女人,可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要早入土为安。

贾桂兰开始忙着和秀萍娘家人一起按农村习俗办理张秀萍的后事。

丧事问了贾利民的意见,他坚持要大办厚葬,办得体面,张秀萍给老贾家生了两个男娃,活着没享到福,死后得让她走得风光。

三天的丧葬仪式水准极高,寿衣、棺材都是上好的,唢呐声从村东响到周围几里地。

人们吃着比别家更好的酒席,都夸贾利民对媳妇好,死人啥都不知道,还这么舍得花钱。

贾利民没理会这些赞扬,他只是一直痴痴地守在秀萍的棺材边,直到出棺下葬。

看他这般伤怀,秀萍的娘家人也并未责备于他,甚至对他情深义重的样子颇为满意。

张秀萍下葬后,贾岗慢慢恢复了往常的样子,村里对张秀萍掉井淹死的讨论,随着唢呐班子的离开渐渐停息,只是有些家里有壮劳力的人家打水不再去东头的水井,而是去外村。

没有办法,岗坡高,不好打新井,几十年来村里都只有这一口井。老人说,水是会自己净化的,吃喝都不碍事。

贾利民在家呆了几天后回了林场上班,人们见到他去便劝他该多歇几天,他总是木然地点头,然后转开话题。人们都想,他受了太大打击。

贾利民上班,两个大胖小子只好送到了张秀萍娘家。

这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正是闹腾的时候,每天不是抢着吃东西就是一起哭着找妈,只有晚上闹累了睡着了,才能安静一会儿。

“这两娃子可怜呵,恁小就没有了妈。”

“你成天都忙林场的事,这俩娃儿以后咋照顾 ?”

贾桂兰终究没忍住,找弟弟想问个方法。

她明白,孩子住在外婆家,终究不是长法,虽然有时候可以接到在自己这,但工作忙,家里也是顾不过来的。一直跟着自己住的老母亲身体不好,也照护不了这俩正是磨人的娃们。

“没事,会有人,愿意把他们养大的。”贾利民宽慰着担心的姐姐。




“哎,他大嫂,你听说了没有,秀萍的事听说不简单,警察要来了。”

“不会吧,都说是秀萍意外掉井淹死,是你们弄错了吧?”

“六婶,你跟桂兰走得近,知道不知道是啥事?”

大概半个月后,村里突然传出了秀萍的死不是意外的消息。

平时最爱讨论消息的六婶,听着这些闲话,只顾着飞针走线纳鞋底,根本不敢接话回话。

因为她知道,秀萍的事儿被立案,警察要来重新调查这事是真的。

几天前,贾桂兰到弟弟家里收拾屋子,热心的六婶一起帮忙。

“本来想一直维持原来的样子,这是秀萍她带着孩子们生活的状态。”收拾到西屋时(利民、秀萍的卧室),贾桂兰睹物思人,有些难过。

这时,六婶紧盯着床上的被褥,迟疑着问:“桂兰,你确定这里的东西你们都没有收拾过?”

贾桂兰点了点头:“出事后这间房就锁起来了。”

“有没有从这床上拿走床单?”六婶指着只有铺被、枕头、被子唯独没有床单的床问道。

“没有。”桂兰肯定地说,“那天早上我来把孩子们带走的时候就是这样,床铺这边都没有顾上收拾。”

六婶瞪大了眼睛:“那不对,不对。”

“怎么了,哪里不对?”贾桂兰也觉得整洁的房间里,这张没有铺床单的床确实有些怪怪的。

“床单呢?”

“可能是洗了还没有铺上吧。”贾桂兰推测着。

“不是,出事的头一天下午,我来还洗衣盆时,秀萍在这儿换床单,我还帮她拉着对角。是浅蓝色,小白花,她说是利民发的奖品,一直不舍得铺。”六婶边说,边用目光搜寻着床上。

她走过去,抱开堆在枕头上的被子,“对,就是这个花色,跟这个枕巾是一样的。”

看着新展展(崭新的意思)的枕巾,贾桂兰赶紧打开放被褥的箱子、柜子翻找一样花色的床单。

但是,找遍了整个贾家,也没有找到。

那个已经压在心底的疑问,再次涌上了贾桂兰的心头:熟练摆水提桶的秀萍怎么会掉井里呢?

不是意外!!

贾桂兰联系了秀萍娘家人,在四处奔波多日后,张秀萍意外死亡被立案调查。

出差刚回来的贾利民埋怨姐姐:“这么大的事,也不商量一下。不要让走的人和留的人都不安生。”




凶杀是大案,县公安局的警察很快进入了贾岗,开始了解、走访、调查相关人员的工作。

各种猜测相继而来,秀萍的死因被传出了各种版本。

有说是因为贾利民有人了两口子闹起来,张秀萍打水时神情恍惚掉下去的;有说是因为贾利民只是看着人好,其实私下经常打张秀萍,逼得她抛下两个儿子寻短见;有说是前一天下雨,井边太滑,意外掉井的;有说你们说的都不对,我听说是被人害死,才重新立案的。

人们倒吸一口气,又开始猜测村里人谁像杀人犯。

村里几乎每个人都被警察喊去问了话。那些平时和秀萍、利民走得近的、或是有过口角的,甚至被喊去两三次。

办案民警细细排查,从村西的老光身汉(单身汉)到犯事儿坐过班房(监狱)的老五,那些找贾利民办事儿不成的人也都被筛选了一遍。

但最后嫌疑都被一一排除。

 这时候,有人提出,会不会是贾利民干的?

村干部和一大堆乡亲听到这个说法,马上站出来反驳,尤其是女人们,一下子就说出贾利民对秀萍好的一大堆例子,尤其是最近半年,大小场合贾利民都会带着媳妇,连去邻县做报告,也会专程回家把秀萍接上,说想带她多开开眼界。贾利民嘴上更是左一句“俺媳妇”、右一句“俺娃她妈”,甚至围在大槐树下聊天时秀萍吃的回碗饭(第二碗饭)都是他端到跟前,这让她们羡慕眼红得紧。

这样一个疼媳妇无微不至的男人,怎么可能是凶手?所以,村里人人都说不可能,“人家对他屋里人(家人,特指爱人)好得很呢。”

警察还是按照程序调查了贾利民。经查证,他当晚在林场,还开了会。大门口看门人为他作证。因此也排除了他的嫌疑。

一段时间的调查后,警方没有锁定任何嫌疑人。案发时间推断为后半夜,当晚飘雨(小雨),没有目击者,露天的现场也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最后,秀萍的死依然被定性为失足坠井,警方以“意外死亡”结了案。




贾桂兰无法接受这样的结论。

但贾桂兰是警察,她心里明白一切猜测都没有用,要用证据说话,单凭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失的床单,并不能证明张秀萍就是被害死的。

上面和大队部干部再三委婉提醒她要注意影响,“事实清楚,不要妨碍办案,否则有假公济私嫌疑”。

是啊,张秀萍是她的弟媳,她非要揪着不放实在有为一己私利浪费公权力的嫌疑,可是,她最怀疑的人,是和她更加亲近的、血浓于水的弟弟。

事实上,在得知刚铺好的床单不见的时候,贾桂兰第一时间就去问了弟弟,“是你干的吗?”

贾利民满是诧异:“啊?”

“我是说,秀萍的事儿,你跟我说实话,跟你有没有关系?”贾桂兰盯着弟弟,眼神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姐,你知道的,我那晚在林场。”贾利民有些不耐烦。

贾桂兰懊恼地晃了晃脑袋,是自己急糊涂了,贾利民那一晚在林场,不少人都知道。

贾利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你怎么能问我这种问题?你要是怀疑我,我也完全配合调查。”说着,贾利民右手握拳,开始捶打着胸口,眼里也涌出泪来,“我也后悔那晚不在家,要是在,她就不会……可怜我的俩娃还恁小......”

贾桂兰没再继续说什么,夫妻俩的感情这般好,贾利民并没有作案动机。

可在秀萍的死再次被定性为意外死亡时,贾桂兰还是没忍住,想再从弟弟身上找到突破口。

贾利民踩着月光回来,满脸幸福地推开门,“姐,我回来了啊,隔老远都闻到香味儿了。”

贾桂兰和母亲正在灶火(厨房)里忙活,微弱的火光刚好打亮母亲脸上的沟沟壑壑。贾利民看着姐姐把菜盛进瓷碗,于是歪头朝里屋玩闹的孩子们喊着“吃饭”。

“好久没吃咱人民警察的手艺,想死了。”贾利民站到灶火门槛边,打趣着姐姐:“不过,姐,现在正是我们林场忙的时候,有什么事这么急叫我回来?”

“别贫,端饭!吃过饭再说。”贾桂兰感受到弟弟的高兴,“看样子你是走出来了。”

贾利民收起嬉笑,正色道:“不然能怎么样?日子还得照(继续)过。”

吃过饭,贾桂兰拉过弟弟到偏房(类似四合院的厢房):“我再问你一次,很认真地问你,那件事,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贾利民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抬眼看到正在院里玩水的儿子们,压了压声音:“姐,我不都跟你说了,不是我,跟我没关系。你怎么回事,都结案说是意外了。你是不是职业病,神神叨叨的,你上次说怀疑案情,我是不是也很配合调查,现在都确定的事,你怎么又来怀疑我?你一直揪着这事是想立功吗?我都不明白,你是不是我的亲姐姐?”

说到后面,贾利民情绪明显激动起来,语气也充满了不耐烦和愤怒,贾桂兰没料到他会反应这样大,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

“那好,不是你就好。”随即,贾桂兰表明了态度,“我一定会查出真相,弟妹不能冤死。”

贾利民情绪平复了些,他语气中带着浓厚的忧伤:“姐,这都已经结案定论的事,你就别再瞎折腾了,好吗?算我,求求你了,好吗?”

听着弟弟的哀求声,贾桂兰有一瞬间想要算了,但抬头就看见院子里两个还少不更事却再也没有妈来呵护的幼侄,她立刻下定了决心,不抓住真凶枉穿这身警衣!




贾桂兰将开棺验尸的想法告诉了弟弟,遭到了激烈的反对。

“开棺?你疯了吗,姐?”贾利民先是情绪激动地大吵,然后苦苦哀求着说人都走了不要再折腾。

贾桂兰见没办法说服弟弟,只好跑去秀萍的娘家。娘家人二话不说就跟着桂兰去了公安局签字申请开棺验尸,他们相信桂兰。

这时候,距离秀萍死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

开棺那一天,贾家坟院被围得里外很多层,方圆几十里的乡亲们都跑来看,毕竟这是在他们村、甚至乡里都没有的事。

警方不得不临时增加警力甚至抽调村里治安队来维持现场。

请来的几位乡亲拿着锄头、铁镐开始掘墓。大概两个多钟头,棺材从墓穴中移出来了。

县公安局特意请来的市里的法医专家,在尸身尸骨中寻找着证据。

经过漫长的等待,鉴定结果终于出来了,张秀萍并非溺水致死,而是窒息死亡,法医推断她是被人掐死后抛尸井里的。

此消息一出,整个贾岗村都陷入了震惊和恐慌之中,晚上家家都早早关好门窗,胆小的人们更是疯狂祈祷着杀人犯尽快被捉拿归案。

县公安局立刻增派警力侦查,在此前调查材料的基础上,警察又开始了新一轮走访。这次调查范围由贾岗村外扩到周边几个村,70多岁的老人、几岁的孩童也都在问话之列,一时间,人心惶惶。

可在那个没有监控、技术条件也落后的时代,没有目击证人、没有可调查的现场痕迹,要破案实在太难了。就像我们猜想的那样,几个月的细致摸排调查后,仍然没有新的线索出现。

警方只好再次调整了调查方向。贾利民作为知识青年优秀代表,是省里培养的后备干部,全县上下正在学习他的先进事迹。会不会是地、富、反、坏、右这些黑五类子女,杀害先进人物的家属搞破坏?警方将周边十乡八镇的这类人群都细细排查了一遍,的确出现了几个可疑人员,但最终都被证明案发时不存在出现在贾岗的可能性。

案件又回到了原点,随着秀萍的死被乡亲们渐渐遗忘,案件成为一桩未破悬案被搁置了起来。

但贾桂兰不愿意放弃,即使事情已经过去半年,她还是每个月都去局里催问案件进展情况。

贾利民多次劝她放弃:“姐,人死不能复生。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孩子们不会怪你的。”

在贾桂兰听来,这无异于是说他们警察无能,自己的弟媳被人害死在井里,却查不出凶手,她不甘心。




贾桂兰跑了一次又一次,得到的答复都是“没有新线索”,就在她几乎已经死心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

市里新调来一个分管领导,当他得知省先进代表的家属被人杀害抛尸在井里时,拍案而起:“竟敢对我们的先进知识青年下手,要狠狠打击这些黑五类子分子的气焰!”随即由市公安局在全市范围内抽调精兵强将到县公安局,成立了新的专案组。

专案组组长是外县一位分管刑侦工作多年的女副局长,据说她负责的案子几乎全都被破获。

贾桂兰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新组长做法果真与众不同。她力排“亲属要避嫌”的众议,把贾桂兰作为特例也抽调进专案组,“揪出凶手的念头有多强烈,抓到凶手的可能就有多大!”

在雷厉风行的新组长的带领下,专案组重新梳理了案卷材料。

新组长在了解了全部案情后,首先安排了专案组包括贾桂兰在内的三位女同志把两个小孩子接过来,并叮嘱她们好好带他们玩两天。

贾桂兰不知道组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在工作之余还可以照顾两个小侄子,也挺好。

两个孩子很快就和姑姑的同事们也玩熟了。

一位女警看三岁的小娃手里一直攥着汽车玩具,就连吃饭也不肯放手,就问他,谁给买的呀?

他说,是罗姨买的,罗姨还给我买糖吃。

“罗姨?是谁呵?”

“就是喂爸爸吃饭的那个罗姨!”

原来组长是想从孩子这里获得线索。

原来组长怀疑弟弟。

此前,县公安局的所有调查都是视线向外,认为是破坏分子针对先进代表家属作的案。但新组长却从材料中推断“不是流窜作案,熟人作案”的可能极大,要组员们先从熟人查起,弟弟也在所列名单中。

贾桂兰心里一下子不踏实起来。尽管弟弟一再表明跟他没有关系,可眼下孩子们口中的罗姨于贾桂兰而言十分陌生。她是什么人?弟弟身上到底有多少她不知道的情况?

贾桂兰一下班就赶紧搭车赶往林场,她不放心,要在专案组找弟弟之前先问问情况。




贾利民不在林场,他出差了。

林场做饭的三娘听到贾桂兰下班还没吃东西,非说要做碗鸡蛋挂面。

贾桂兰捱不过三娘的热情,便坐在贾利民办公室等。虽然之前来过两次,但都是匆匆在门口说几句话,这是她第一次来办公室,不算大的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墙上贴着挂着大大小小的奖状、奖牌。

这时,三娘端着面进来:“趁热吃吧。哎呀呀,桂兰,你真是女大十八变,要是走到外边,三娘我都不敢认你了。咋了,不认识我了?小时候还抱过你嘞。”

“怎么会不记得呢,三娘,认得认得。听利民说你和我贾伯都在这里帮忙。干得还习惯不?”

“习惯,习惯,我俩种地又不得行,在这里干个小活讨个生活,多亏利民啊。这孩子出息啊,你看你姐弟俩都出落得这么好,你妈是真有福气,”她突然想到什么,语气落了下来,“不过啊,可惜……”三娘没继续说,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三娘看桂兰情绪不好,终有些不忍,轻轻抚着她的手,安慰道:“要我说,你也不用担心你弟,在这儿也有人顾的。”

贾桂兰客套地回复,“他那么大的人了,哪能让你二老费心。倒是你和我三伯,好好照顾自己。”

“哎呀,哪儿轮到我们费心。”三娘顿了一下,说:“桂兰,你还真不知道啊?就小罗,我们场里一个女娃,最近呵,和咱们利民走得可近了。听说,她还找人准备去你家提亲呢。”接着三娘又絮絮叨叨说了他俩的一些事儿,贾桂兰越听越心慌,脑子一片混乱。在尖锐的耳鸣声里她听到三娘最后感叹,“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秀萍不晓得知不知道,唉,听说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贾桂兰的心沉入无底深渊。


三娘口里的小罗本名罗素,是林场的会计,年十八,样貌漂亮、身段也好,但凡有点交集的都知道林场有个年轻美丽的罗会计。孩子们嘴里的罗姨也就是她。

贾桂兰没有在组里待得更久,自罗素的名字被孩子提起,贾利民就迅速升级为主要嫌疑人,贾桂兰也被组长劝退出了专案组。

贾利民刚出差回来就被叫到了局里接受调查。

已经出入公安局多次,贾利民这次也一样镇定坦然。

看门人此前所说贾利民当晚住在林场的证言,在经过更细更深入的了解后,专案组表明不予采信。因为他只能证明案发当晚九点多时贾利民在办公室加班,和次日清晨,贾利民和来叫他的村民一起出门,中间的时间里,他睡着了,并不能确认贾利民没有离开过。

但这事吧,看门人倒也不是刻意隐瞒,无非就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民警询问“是否确定当晚贾利民在林场”,他就回复在林场了。

没了不在场证明,再加上罗素的出现,贾利民一下成为了最大嫌疑人。

但无论警察怎么问讯,贾利民都坚称自己当晚一直在林场,还说他作为受害人家属,迫切希望警察去抓真正的凶手。



一周后的一个下午,贾利民又被带进公安局的另一间问讯室,一进门就传来一声大喝:“贾利民,跪下!”

贾利民抬头,正视着这位面目威严的女警察,平和却坚定地反驳:“我没有偷没有抢,没有违法犯罪!为什么要我跪下?请领导先调查清楚,我是受害人家属。”

这次是专案组组长亲自出面审讯。她一开始就给了贾利民一个下马威,想先从气势上压倒他。

这位身经百战的女局长,见过各式各样的犯人,但从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个文质彬彬、有礼有节的人时,她就知道想要从他嘴里听到真相,会不容易。

果然,和同事轮番上阵,用了不同的问讯话术,但贾利民的回复始终就是那几句话。

不过也有收获,经过这次正面交锋,组长通过贾利民的回答和微反应还是捕捉到了他心底的情绪波动,她更坚定,贾利民就是这个案子的真凶。

可贾利民作为业绩在省里都排前的优秀代表,是县里的光环人物,眼下全县还正在推广学习他的事迹,没有实证,只能放他离开。

不过,组长想到了另一个突破口,就是罗素。

罗素的口供,关键节点几乎和贾利民完全一致,她说当晚一直在林场,哪儿也没去,可物证、人证都拿不出来。

本以为就要这样一直僵持下去,没想到一个看似不经意的举动,让案件有了意外的突破。

组长带着两个孩子见了罗素,俩孩子流着长长鼻涕、手脚也都被冻裂,但还是亲热地赖在这位罗阿姨身边。当天半夜,罗素突然哭着说:“孩子她妈是我们杀的,我对不起萍姐,对不起娃们!留我一命,我全说,我认罪。”

罗素没有大心脏,在看过从井里捞上来的秀萍照片后,她就开始失眠、梦魇,总是半夜惊醒然后再也睡不着。

贾利民事发当晚返回林场后酣然睡去,罗素却翻来覆去、又惊又怕,心慌心悸,胃疼腹泻,不停跑茅厕。她陷入恐惧的漩涡,不住地回想,是不是自己当初那句“我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我也不介意给俩娃当妈”,将自己、贾利民、秀萍都送上了不归之路。

从开棺验尸,到认定为他杀,重新立案,每一次案件的推进,哪怕只是一点风吹草动,罗素的内心都如狂风暴雨,她惶惶不可终日。终于,在连日连夜无休无睡的审问里,在痛苦的内心挣扎中,她再也受不了情绪的裹挟,说出了那一晚的事情。




准确地说,是那两晚的事情。

本来罗素和贾利民是商量在案发前一晚动手的。

那晚大概十点多,乡村的人们大都熟睡,二人悄悄抄小路从林场回了贾岗村。那条路平日几乎没有人走,是他们私会时无意发现的。路况差些,但可以节省一半的路程。所以一个小时就到了。

为防自行车发出声音,他们把车停放在村头一个麦垛堆里。秀萍知道那两天贾利民要回来,但不知道具体时间,所以门只关着没有锁。

孩子们已在另一张床上熟睡,秀萍则坐在夫妻俩床边缝制冬衣,边等着丈夫的归来。

看到贾利民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秀萍喜悦地起身,但她没有想到后面还跟着林场的会计罗素。声名远扬的林场美女,秀萍当然也听到不少“善意”的提醒,但丈夫工作需要,她没有办法。

至于为何深夜二人一同过来,秀萍没来得及想更多。贾利民说着有些饿时,秀萍就开始张罗着给他们烧鸡蛋茶(水烧开然后打散鸡蛋的地方吃法)暖身子。

这场景实在可怖,妻子在灶下锅前忙着给丈夫和情妇做吃的,丈夫在背后想要谋害亲妇,情妇在一旁坐着用眼神示意男人快些动手......

贾利民终究没能下得去手,吃过热腾腾的鸡蛋茶,丢下一句“场里有急事”就带着罗素匆匆离开了。

在恶魔面前,秀萍用宽容、善良为自己争取到多活一天的时间。

第二天下午,秀萍特意换上新床单,等着丈夫回家。晚上,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场景,只是,贾利民没有再犹豫,趁着张秀萍磕鸡蛋的时候,从后面用双手狠命地掐住了秀萍的脖子,秀萍本能地挣扎着,她用双手想去掰开贾利民的手,罗素冲上去抓住了秀萍的双手,就这样,秀萍丧命于这对男女手下。

直到秀萍一动不动,完全没有了生命气息,气喘吁吁的贾利民才彻底松手,为了方便搬动和销毁证据,罗素扯下了里屋床单,二人合力把秀萍包好,贾利民又从床底拿出一个农村常用的大帆布口袋,套在床单外面一层。

无人的深夜里,贾利民背着装有秀萍的帆布袋,罗素挑着秀萍平时挑水的钩担和桶,悄悄地来到井边,共同伪造了她失足掉井的假象。

“床单和帆布袋呢?”女局长盯着罗素,追问着案件中最重要的证物。

罗素涕泪横流:“领导,我愿意说,留我一命,我的老母亲还瘫在床没人照顾。”

“坦白从宽,只要你照实全部说出来,认罪态度好是可以减轻处罚的。”

最终,在罗素的招供和指认下,警方在林场的一个大麦垛里面,找到了那个帆布袋和床单,暗红的血迹在床单上留下狰狞的痕迹,那是秀萍死后口鼻流出的血。

难怪秀萍到死都没合眼。



罗素知道,讲出真相意味着对贾利民的背叛。但她想要活命,顾不上那么多了。

贾利民得知罗素已经供认作案过程,并不慌张,在警察将他从办公室带走时,他也只是一个劲儿说着,他是冤枉的,请求领导明察。

“不用你说,我们自然不会冤枉好人,”警察眼神锐利地扫过贾利民,继续说,“自然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问动手的原因,问是否后悔杀妻,贾利民都说:“我是被诬陷的,我没有杀人。我是受害人的家属。”

但是,不管他如何抵赖,人证、物证都有,他逃不掉杀妻的罪名。

因为贾利民曾是县里、市里、甚至省里的名人,县里安排在张村乡召开公开审判大会。四面八方赶来的群众用土坷垃(土块)、泥巴、砖头、石块甚至舍不得吃的鸡蛋朝他们身上砸。

罗素因为坦白,如她自己所愿,保住了性命,被送到新疆开始茫茫无期的牢狱生涯。

而贾利民,被判了死刑,定于审判大会一周后行刑。

贾利民始终没有承认自己杀妻。

即便在行刑当天,他仍然坚持说,“我没有杀人!”

随着一声枪响,贾利民的生命彻底终止。

贾利民尸体被人力拉车拉着走过一条条镇街示众,生鸡蛋粘液和着血水泥水已让人看不出他的面目,血水滴落了一路。他头朝下,脚朝上,一如他媳妇在井里被发现时的姿势。



后记


一再要求“立案查凶”的贾桂兰,捍卫了自己作为警察的正义,但看着拉车上面目全非的弟弟,她还是没能承受住,精神出现了异常。

贾利民死后,没有家人出面为他收尸(老母病弱,姐姐精神异常),最后是六婶张罗着拉回了他的尸体,并在秀萍旁边掩埋了他。

几十年过去,轰动一时的贾利民杀妻案淹没在岁月里,那口井也早已彻底枯了。一块大大的石头堵住了井口,偶尔有好事的孩童透着缝隙开启他的头脑冒险,但总是被大人的骂声驱离。

后来,政府在村东头打了几口新井,还加盖了红顶水泥亭。再后来,几乎家家户户都通了自来水,没人再挑水吃水,只有在农忙的时候,新井旁才会站着一两个浇地的村民。



编辑 | 右七         实习 | 文雪

沐清风

心若沉浮,穆如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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