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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确定,我是被我爸富养的女儿

闫红 闫红和陈思呈 2019-04-14

前两天的稿子谈到我当初去作家班读书的事,很多人觉得我爸很伟大,正好蓝小姐约我写个关于父亲节的稿子,我详细地讲述了我去作家班读书的过程。我把它搬到这个号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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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我爸发给我一个文档,说他想出本散文集。我打开来,最先看到的一篇,竟与我有关。

 

我爸说他那年从部队回来探亲,我才五个月,懵懂地躺在小床里,圆圆的脸,非常可爱,他俯下身,想逗逗我,我却忽然打了个寒战,他心里不由难过了一下。

 

我看得也有点难过,我想那时的他大概是本能地感觉隔阂,感觉到亲情的难以传达。这似乎是个预兆,打我童年起,我跟我爸就不是那种特别亲昵的父女,始终不远不近。少年时候我曾深为此伤感,后来学会了对自己说,这也是一种宿命。

 

我接着朝下看,我爸把笔触引向童年,饥馑、动荡,曾被人践踏,也接受过深寒中的善意,在这娓娓道来中,我爸的形象在缩小,从一个老人,还原成了一个无措地面对世间风雨的孩子。

 

每一个威严的爸爸,都是由一个小男孩变成的,没有谁天生强大,一个经历过这么多磨难的人,你怎么能要求他做一个温柔的尽善尽美的父亲。我突然为我曾经的怨怼而感到惭愧,我和我爸的隔阂,是否就是因为他吃过太多的苦而我没吃过。他觉得事业与梦想更重要,过于温情会让人软弱。

 

回想一下,在帮助我实现梦想这方面,我爸倒真的不遗余力,我每每说给别人听,都会让人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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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中学时开始偏科,语文第一,作文经常被老师作为范文朗读,理化却倒数第一。高二时候,我不愿意无端消磨光阴,自说自话地做出一个决定,退学回家,走写作道路。

 

做这个决定是在冬天,我每天仍旧背着书包出门,到近郊的坝子上溜达,路上人迹稀少,不大会碰到熟人。然而天越来越冷,之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下起了雪,我在飘雪的坝子上晃荡了几天,看看老天也不容我继续隐瞒,索性在某个清晨,跟我爸坦白了。

 

我爸很平静,他问,这真的是你的决定吗?你将来不会后悔吗?我说,不会。我爸说,那好。但是你这么小,也没有生活基础,待在家里写作是不行的,我去打听一下,像你这种情况,能不能到大学里旁听。

 

我在小城的师范学院历史系旁听了大半年,第二年深秋的某一天,我爸下班回来告诉我,他打听到复旦有个作家班,虽然这作家班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但他打电话去问了,可以插班入读。正好邻居叔叔明天去蚌埠出差,我们可以搭他的车到蚌埠,那里是枢纽,去上海的车次会多一点。

 

我喜出望外,上海、复旦、作家班……对于一个小城文青来说,每一个都是光芒闪闪的字眼,我不知道我爸是怎么打听到的,做父亲的,常常就有这种特异功能。

 

第二天,我和我爸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上了那个叔叔的车,然而我坐不惯轿车,车行不久,就开始晕车,吐得一塌糊涂,我爸只好带我下车,在路边等来一辆大巴,来到蚌埠火车站。到那儿就见乌泱泱的都是人,排了很久的队,才买到两张当晚的站票。

 

那是我平生乘坐的最拥挤的火车,之前,我从不知道,人可以被压缩到这种程度。厕所里站着人,座位底下躺着人,我们几乎是踮着脚站在走道上,不用扶任何东西也不会跌倒。

 

时不时有乘务员推着售货小车径直走来,一些人只好脚踩座位旁边的栏杆,双手抓着货架,将自己悬空起来,但这还是激怒了那个纹着褐色眉毛的乘务员,她叫道:“赶紧下来,瞧你们跟个壁虎似的”,可是,你让人家朝哪里下呢?

 

就在这一团混乱中,我和我爸画风迥异,我们大着嗓子,试图让声音穿越车轮的铿锵和喋喋人声,我们在谈文学。谈王安忆,王蒙,也谈当时最红的余秋雨,我爸对于我的求学寄予厚望,一点也不觉得这个作家班没有毕业证是个致命BUG。

 

我们在凌晨五点到达上海站,站前广场上天色清灰,下面是楼群,又高又冷,我心里的那点不确定生出来,虽然是我自己决定退学的,我并没有我爸那么乐观,我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可以回头的路,这条路人迹罕至,我不确定自己走得通,我知道我在冒险,我怕我爸不知道我在冒险。

 

一路打听着,换了两趟公交车,我们来到邯郸路上的复旦大学,报了名,交了厚厚一叠学费,领了蚊帐什么的,我爸带我来到宿舍,帮我铺床挂蚊帐。宿舍里有两个女孩子,都是作家班的,很热情,我爸操着家乡话跟她们交谈,我却感到一丝不安。

 

就像林妹妹初入荣国府,生怕走错了路说错了话让人耻笑了去,我爸这么高门大嗓的一口家乡话,她们会作何想?然后我又看到旁边的空床上,挂着一件特别时髦的连衣裙,我想睡这张床的,一定是一个特别洋气的女孩子,她很快就回来了吧,她会有怎样的眼神。

 

我催着我爸回去,我们下车时他已经买了返程票,我奶奶那段时间身体不好,他不太放心。同屋的女孩子有点不忍,说,叔叔太辛苦了,让他先在这休息一下吧。我爸犹豫着,想去小卖部帮我买点日用品,但又担心去车站的路不熟,耽误了火车,就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留了几十块零钱,剩下的都给了我。

 

等到我爸离开,强烈的愧疚感将我完全席卷。那个晚上,站在窗口,对着大片的黑夜与凉风,我哭了。室友以为我是想家了,其实,我是想着还在火车上颠簸的父亲,他有没有座位,能睡上一会儿吗,他如此辛苦地将我送到这里来,最后会不会被证明尽是徒劳?

 

后来我爸说,返程的火车人倒不是很多,他一上车就趴在小桌上睡着了。朦胧中感到有三拨小偷光顾过,翻他的口袋,他头都不抬,就那么几十块钱,贴身放着,小偷偷不去。

 

下了火车,也是凌晨,没有公交车,旁边的三轮车招揽生意,他一问,要三块钱,他决定走回去。

 

一路走着,又渴又饿,看到路旁有卖烧饼的,他买了一只烧饼,再走几里,看到卖茶叶蛋的,再来个茶叶蛋,吃下去,还是饿,于是又买了一套煎饼果子,他平时不吃小吃,这次发现这煎饼果子真好吃。这些东西加一起,正好三块钱。

 

我爸说的时候哈哈大笑,似乎很满意,又有点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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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来曾多次写过我在作家班那两年的彷徨。我是个敢做不敢当的人,牙一咬眼一闭都跳下去了,掉到半中间开始害怕,害怕不能成功又没有工作,无法谋生,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有一次,我问我爸,他当时怎么就不害怕呢?

 

我爸说,第一,即使我不是你爸,我也能看到你的才华,我不相信你写不出来;第二,就算运气不好,我除了工资,还有稿费,再养活你十年二十年不成问题。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事儿,到时候再说吧,提前悲观没有意义。

 

后来从作家班毕业,经历了一些波折之后,我进了省城的报社,一直做编辑,业余写稿,出书,写专栏,虽然依然自感平庸,但未必比我继续读高中更糟……

 

从前我一直没觉得我的经历有什么不妥,但后来我和多朋友聊过,她们都觉得我爸神奇得不得了,九十年代很少有父母敢纵容女儿不读书,花大笔银子去读那些没有毕业文凭带不来毕业分配的班,黄小姐说那时候她也偏科,但如果她那时敢不读高中,她肯定已经被丢到化工厂扫厕所了……

 

“你知道你多幸运么?我们那一代女性,连读书的机会都要靠自己拼命挣回来,我有好几个表姐为了供弟弟读书,成绩好好的,退学出去打工赚钱给弟弟上学……”

 

所以,如今想来,我爸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爸爸,如果用现在的话来说,我爸对我确实算是真正的富养。

 

真正的富养不是给女儿金尊玉贵的优渥生活,不是教她琴棋书画带她周游世界,而是给她自由,让她冒险,跟她一起赌个未来。

 

现在轮到我爸开始他的写作生涯了,我当然是支持他,我会认真阅读我爸这部书稿,尽我的能力,帮他出版,这些文字,对于我和我爸,都会是一种很好的陪伴,我相信,在这个过程里,我们都能够了解彼此更多。

 

在这个父亲节,愿所有的父女、父子,都能够有更好的方式,表达更多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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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和陈思呈

两个因为写作而认识的女子在这里继续写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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