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毅夫：新结构视角下的高质量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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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20年11月22日，北京大学新结构经济学研究院教授、院长，北京大学南南合作与发展学院院长，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名誉院长林毅夫出席哈工大（深圳）深圳高质量发展与新结构研究院成立仪式暨深圳高质量发展与结构创新研讨会，并就新结构视角下的高质量发展做分享发言。以下为发言全文。
尊敬的吴德林书记，甄良常务副校长，各位领导，老师们、同学们、朋友们：
大家下午好！
首先，我要祝贺哈工大（深圳）深圳高质量发展与新结构研究院的成立。我也感到非常荣幸，有机会在今天的论坛，对新结构视角下的高质量发展，谈几点我自己的心得体会。
刚刚召开的十九届五中全会再次强调，发展是第一要务，发展是硬道理。这一点，我想每一个中国人，特别是深圳人都有非常深刻的体会。40多年前，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深圳是一个小渔村，中国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按照世界银行的指标，当年我们的人均GDP只有156美元；而一般人印象中最贫困的地区——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国家，人均GDP是490美元。我们连他们的三分之一都没有。但是，从1978年到2019年，我国取得了连续41年平均每年9.4%的高速增长。以这么高的增长速度持续这么长的时间在人类历史上不曾有过，尤其是在人口这么多、底子这么薄的地方，不曾有过。我们在2010年的时候，经济规模超过日本，变成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去年，我们的人均GDP达到10261美元，深圳已经达到了大约三万美元。过去40多年，我们有8亿人摆脱绝对贫困，对世界减贫事业的贡献超过70%。到2020年底，我们所有人口都能消除贫困，这也是人类历史上不曾有过的。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么快速的发展，我们才能看到深圳从小渔村发展成为一个引领世界的大型工业城市和科技创新中心。
从各种研究来看，到2025年的时候，中国人均GDP应该可以超过12535美元这个门槛，成为一个高收入国家。当前，高收入国家占全世界人口的比重只有16%。到2025年，中国也变成了高收入国家的时候，全世界生活在高收入国家的人口将增加到34%，翻了一番还多。这将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十九届五中全会提到，“十四五”期间，我们要以高质量发展为主题。我想从新结构经济学的视角来谈谈，为什么现在要提出高质量发展，高质量发展的主要内涵是什么，再来谈谈怎么实现高质量发展。
01
为什么要提出高质量发展
我想主要原因就是十九大提出的，我们现在面临的主要矛盾发生了变化。过去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和落后生产力之间的矛盾。当时我们的收入水平低，发展以解决温饱为主要目的。经过40年的发展，我们即将进入高收入国家行列，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对美好生活的需求就不只是量的问题了，而是关系到质的问题。量还是要需要增加，但是更重视质的提高。我想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之下，中央提出在“十四五”期间，必须以高质量发展为主题。而且我相信不止是“十四五”，因为主要矛盾的变化，中国未来的发展也必须以高质量发展为主题。
02
什么是高质量发展
习近平总书记在这方面有不少论述。我自己的体会，最重要的是必须按照新发展理念来推动我们的发展。新发展理念有五个主要内涵：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
创新发展与过去一个最大的差异在于，过去的发展主要依赖于要素投入的增长，而创新发展则必须靠效率、质量的不断提高。这要求在技术、生产、营销等各方面不断创新。在发展过程中，我们也必须解决城乡之间的差距、地区之间的差距，同时，实体经济和虚拟经济之间必须有所协调。发展必须做到环境越来越好，必须是可持续的，需要走绿色的道路。这样的发展一方面需要利用国内国际两个市场、两种资源，另一方面，这种开放式的发展，也可以把中国发展带来的好处、经验与世界上其他国家共享。最后，发展必须让全体人民共享其好处，缩小城乡差距、贫富差距。所以，高质量发展必须同时达到这五个方面。
03
如何实现高质量发展
高质量的发展有上述五个维度，如何做才能不顾此失彼呢？从新结构经济角度来看，最重要的是一方面要按照比较优势来发展经济，另一方面发挥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这两只手的作用。
首先，发挥比较优势的发展就需要是开放的经济。对于我们有比较优势的产业，我们可以多发展，并且出口到国外；对于我们没有比较优势的产业，可以利用国际资源（包括自然资源、技术资源等）。其次，由于比较优势是竞争优势的基础，发挥比较优势的发展效率最高、最可持续，可以创造更多就业，可以使最多的人共享发展成果。同时，因为有效率，整个社会的资源也会增加得最快，政府在经济发展过程中也就有更多的税收，有更多的能力来解决区域之间、城乡之间的差距，协调区域、城乡的发展。
怎样才能按照比较优势发展呢？尤其在创新时，如何按照比较优势来创新呢？新结构经济学根据三个方面的标准来区分产业：第一，比较一个产业和世界技术前沿的差距；第二，是不是符合比较优势；第三，新产品、新技术研发周期的长短。
类似中国这样已经处于中等发达水平、很快会进入高收入水平国家的产业，可以分成五大类。
第一类是追赶型产业，这类产业我们国内有，更为发达的国家也有。对于这样的产业，我们的比较优势是在中低端，而发达国家则在中高端具有比较优势。我们的附加价值比较低，他们的附加价值比较高。
第二类是领先型产业，这类产业我们的技术水平是世界上最领先的，这也是我们的比较优势。深圳有不少世界领先型的产业，例如华为在手机、5G领域，大疆在无人机领域，华大在生物基因和智能技术领域。
第三类是转进型产业。例如劳动力密集型产业，尤其是劳动力密集型的加工业，我们过去有比较优势，但随着要素的积累、资本越来越丰富、工资水平越来越高，我们失去了比较优势。失去比较优势的产业必须转型。转型有两种方式：一部分可以向这个产业“微笑曲线”的两端发展，经营品牌、产品研发和市场渠道，这些附加值比较高；还有一部分在“微笑曲线”底段，比如低附加值的加工，就必须转移或者退出。
第四类是换道超车型产业。这类产业的产品技术研发周期比较短，可能是12个月，顶多18个月。较短的研发周期会使得它以人力资本为主要投入，对金融资本需求相对较少。这类产业很多是80年代信息产业蓬勃发展以后产生的。和发达国家相比，我们的资本积累比不上发达国家两三百年的积累，但是我们在人力资本上并不处于劣势，同样有比较优势。这方面的典型就是所谓独角兽企业：新创的，成立不到十年，还没上市，市场估值已经超过10亿的企业。这样的企业，2019年全世界有494家，中国206家，美国203家，中国的数量与美国相比还略有领先；2020年，全世界有586家，美国233家，中国227家，中国的数量与美国不相上下。在这样的换道超车型、短研发周期产业上，我们同样有比较优势。
最后一类战略型产业。与第四类产业正好相反，它的产品和技术研发周期特别长，有的10年、20年，甚至30年。产品和技术的研发当然需要人力资本，但是因为研发周期特别长，它所需的金融资本投入会非常大。这样的产业，按理说我们没有比较优势，但这个产业的产品有些与国防军工有关，没有它们就没有国防安全，有些是与经济安全有关，没有它们就可能被“卡脖子”，这一类我们也要发展。
从新结构经济学的角度来看，我们怎样进行这五类产业的创新呢？
对于追赶型企业，发达国家在这个产业的中高端，技术水平比我们好，我们则在中低端。怎么朝着中高端追赶呢？必须有技术创新，技术创新的含义是在生产时所用的技术比现在好。这一类产业存在后来者优势，和发达国家同一产业的技术差距，让我们有可能以引进消化吸收的方式取得技术创新。怎么引进消化吸收呢？其实绝大多数的引进就是购买更好的设备，更好的设备包含了更好的技术。除了买进更好的设备，也可以用购买专利的方式、或者与国外先进企业合资生产。这是我们在追赶型产业当中取得技术创新的方式，它主要以引进消化吸收为主。当然不代表不需要做一些自主研发。自主研发是在实用技术上的研发，是把引进的技术结合当地情况进行改进的研发。
对于领先型、换道超车型、以及战略型产业，要有新技术，基本上不可能从国外取得，只能靠自己的研究和发明获得。转型产业的研发主要是设计新产品，所以可以根据不同产业在各个地方的情形，按照比较优势进行技术创新。
要把按照比较优势创新的概念变成企业家的自主选择，必须有有效市场。通过市场竞争，能提供一个准确的价格信号，来看哪些产业有比较优势，哪些产业可能会失去比较优势，以及同样有比较优势的产业中，哪些有较好的市场前景，哪些市场前景比较暗淡。靠这种你追我赶的市场竞争，来促使企业改进技术、改进营销方式。企业获得更大利润的动力必须来自一个有效市场。这样才能按照比较优势进行技术创新、产业创新。
有效市场是外部环境。在有效市场中，还要发挥有为政府的作用。因为在经济发展、技术创新的过程中，存在市场失灵是必然的。必须给创新者一定激励。尤其是已经处于世界最前沿的领先型、弯道超车型以及战略型产业，他们的创新很多属于原始创新，如果没有知识产权的保护，企业进行创新的激励就会削弱。除了要有激励之外，最前沿的技术创新还包含基础科研的研究和新产品新技术的开发，企业愿意做的主要是在开发上，因为开发出来的产品和技术有专利的保护。基础科研的产出为公共知识，可是如果没有基础科研的突破，新产品、新技术的开发就会变成无源之水。由于这样的特性，不管在哪个发达国家，基础科研都主要是由政府来提供。这也是有为政府的一个重要内涵。
除了基础科研之外，随着经济的发展，产业的升级，会产生很多对软硬件基础设施的新需求，必须根据新产业、新技术的需要不断完善。软的基础设施包括人力资本、技术人才，硬的基础设施我想大家很清楚，电力、交通网络、通讯等。因为外部性的原因，一般企业不太愿意做基础设施的投资，容易变成发展的瓶颈。所以这方面也主要由政府承担。
对创新来讲，政府要发挥有为的作用，在一个竞争性的市场当中，根据前面讲的五大类型产业的特性，来提供企业创新的外部环境和激励。同时在任何国家，尤其是中国这么大的国家，地区之间、城乡之间的差距必然存在。在发展的过程中，也需要政府改善落后地区的基础设施，提高当地公共服务的水平，这样的发展才会是协调的发展。
在发展的过程中要实现绿色可持续，必须有绿色技术。在全球气候变暖以后，大家才逐渐重视绿色技术，是新的技术领域。中国作为一个大国，很多气候变化的影响会直接在国内呈现。所以要实现绿色可持续发展，就需要政府提供激励，来鼓励绿色技术创新，同时用绿色技术带动传统产业的绿色转型。这些绿色技术的使用是有成本的。政府必须设置环境规则，开展环境监督，企业才会有积极性去进行绿色改造。
综上，从新结构经济学的角度来讲，高质量发展的最好的方式是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这两只手共同发挥作用，引导企业，支持企业，按照各个地区、各个产业的特性，按照比较优势的基本原则来选择产业，发展经济。如果能这样发展，到2025年，我们应该可以跨过12535美元的门槛，变成一个高收入经济体。到2035年，完全有可能在2020的基础上，GDP总量和城乡居民收入翻一番。到2049年，实现把我国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目标。这个过程中，深圳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行示范区，一定会像过去40年来一样，不断探索、创新经验，为经济特区的进一步发展，也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作出自己的贡献。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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