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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征服自己相比,所有胜利微不足道;与失去自己相比,所有失败不值一提 | 关山远专栏

2017-06-02 关山远 新华每日电讯

【导读】人活一辈子,其实不容易,有那么多来自外部的挑战、打击与碾压,而来自内心的挣扎、恐惧与吞噬,是更大的考验。有一句古老的格言说:“战胜自己是最不容易的胜利”。有的胜利,与征服自己的胜利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所有的失败,与失去自己的失败比起来,更是微不足道。



那些为尊严而拼死一搏的悲壮


首发:6月2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作者:关山远(新华每日电讯专栏作者)


《柯洁哭了,机器赢了》——这是关于人类顶尖围棋高手与阿尔法对弈的经典标题。人与人工智能PK,输赢,看似充满悬念,实际毫无悬念。


围棋最重定力,柯洁为什么会哭?因为机器太完美,人类与之相比,差距太大。这是一种面对不在一个层级的对手却不得不战的悲壮。纵然绝望,也要绝地反击;明知失败,亦会拼尽全力。


命运总安排了这种狭路相逢,不管是机器,是神,是魔,还是命运——既然生而为人,就有尊严,人类特有的尊严。




无敌的阿喀琉斯冲杀过来时,所有的特洛伊人都没命般地逃回城去,当人潮退尽,他,赫克托耳,矗立在城门外。


谁都知道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对决。赫克托耳是凡人英雄,阿喀琉斯却是神。城墙上,父母、妻子、孩子、弟弟、朋友……都在叫他回去。他岿然不动,等待一场必然输掉的战斗,迎接不可避免的死亡。


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赫克托耳因神的诱骗而与阿喀琉斯厮杀,最终死于神的裁决。但在后人的演绎中,他是慨然赴死的,面对妻子让他退出战场的哀求时,他这么回答:“夫人,如果我像个懦夫似的躲避战斗,我将在特洛伊的父老兄弟面前,在长裙飘摆的特洛伊妇女面前,无地自容。我的心灵亦不会同意我这么做……”


他是个凡人英雄。因为是凡人,所以不敌神人阿喀琉斯;但他全力一搏,在死亡与毁灭之前呈现了永垂不朽的人性,成为英雄。


古希腊的悲剧就是这么“走心”:神总是那般恣意妄为,相比之下,人类实在太渺小太无力,伟大的赫克托耳会被轻易杀死,坚不可摧的特洛伊城,也终会陷落沦为废墟。但是,人的勇敢、无畏、尊严……这些精神层面的价值,却能超越失败乃至宿命,成为鼓舞后人的传奇。


法国文豪雨果曾经在名著《悲惨世界》中写过一个军官,康布罗纳,在决定欧洲命运的滑铁卢战役中,法军已崩溃,但康布罗纳率领最后一个近卫军方阵还在战斗。


英军劝降:“勇敢的法国人,投降吧!”康布罗纳响亮回答了一个字:“屎!”此语一出,英军炮火齐射,滑铁卢战役结束了。雨果不吝笔墨来赞美这个小人物,认为他才是滑铁卢的胜利者。



历史总因为某些细节让人肃然起敬,历史研究者萨苏在《国破山河在——从日本史料揭秘中国抗战》一书中,披露了抗战时期一个日本兵和一个中国兵的对话,今日读时,仍感慨万千。


当时日本士兵斋藤在修水前线作战,战斗间隙,他到一条小河边用汽油桶洗水果,不小心汽油桶被水冲走了,日本兵在后面追,却发现汽油桶漂向了对岸。这时,他发现对岸有个正在洗澡的中国兵,双方都大吃一惊。因为都没有带枪,双方谁也没有办法射击。那中国兵慢慢站起身来,拾起那个汽油桶,取出一个水果吃了一口,向后面的树林退去。


这日本兵鬼使神差地用日语问了一句:“好吃吗?”没想到这个中国兵居然用日语回话道:“谢谢。”看来这可能不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兵,而是个下级军官或者士官。出于好奇,这个日本兵继续好奇地问:“你们过得怎么样?发的钱多吗?”


那个中国兵站住脚步,耸耸肩说:“好几个月没有发到饷了。”大概是觉得这个日本兵挺有趣,又补充道:“日子不好过啊,有督战队,不好好打仗可能被自己人打死哦。”


沉默了一下,又说道:“那样我就看不到夺回台湾,看不到占领大阪,也看不到占领东京了,多遗憾。”说完,带着汽油桶慢慢走向树林中去了,斋藤在回忆的最后说:“这是个广东兵,看起来很瘦。”


这段往事,应该发生在1939年第一次长沙保卫战外围的江西修水之役。中国的抗日战争,是一场由农业国家坚决抵抗工业国家大举侵略的不对等战争,抗战初期,中国军人要打死一个侵略者,需要付出数倍的牺牲。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放弃,并且保持着乐观,坚信正义必胜。




很难忘记好莱坞经典影片《终结者》第一集结尾的镜头:飓风即将来袭,女主角莎拉·康纳开着车通过边境,副驾位置,坐着一条狼狗。莎拉·康纳的表情焦虑、凄苦,却又刚毅。她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女大学生,而是一个勇猛却孤独的战士。


此刻,她的爱人,已与同样来自未来的机器杀手(就是那个著名的肌肉男施瓦辛格)同归于尽,而她揣着人类将要灭亡于“天网”(也是一种人工智能)的秘密,肩负起拯救者的使命,要去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是古往今来人类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从《西游记》到《指环王》《霍比特人》再到近期正在热映的《加勒比海盗5:死无对证》,均是同一类型故事:


一组人肩负极其艰难的使命,踏上未知之长路,历经九死一生、千辛万苦,一路披荆斩棘、降妖除魔,终于大功告成。他们的共同特点是:行动者是极少数清醒者,目的不是为了自己,对手的能量超乎想象,能否成功是个巨大悬念,既挑战强敌也战胜自我……这是人类共同的史诗,人,虽然渺小,仍然伟大。



有一部知名度不高却很优秀的电视剧《借枪》,相比于抗日神剧,堪称一股清流,环环相扣,惊心动魄:潜伏在天津租界的中共党员熊阔海,接上级任务,要刺杀日本宪兵司令加藤敬二。


跟抗日神剧中各种穿越的武器、打不完的子弹相比,熊阔海连一把枪都没有。他穷得叮当响,整部电视剧,他都在绞尽脑汁筹钱买枪或借枪。观众很难想象:要完成组织交派的任务,却还要靠自己去筹款。


第一集开始,日本驻屯军的参谋愿意以200元法币的价格,出售日军在冀东地区的军事情报,这是多么重要的情报,但熊阔海口袋里,只有七分钱……


熊阔海为了完成刺杀任务,也从心理上打击日本人,就在租界报纸上公开下战书,弄得满城皆知,逼加藤敬二现身,但日本驻屯军在天津的势力太强大了,到电视剧结尾,刺杀任务,看似已无法完成。


最后身受重伤的熊阔海落入加藤敬二魔爪,后者为了证明自己的胜利,在火车站安排了一次记者见面会,躺在担架上的熊阔海,却从担架底下,掏出同志事先藏好的手枪,在记者面前,满身血迹的熊阔海挺起身来,干掉了加藤敬二。


《借枪》之可贵,就在于真实地展现了抗战时期中国人的艰难与坚韧。相比于虚构的影视剧,一位叫张问德的中国老人,在山崩地裂之中,冒死出演了真实的男一号。



1942年5月,“极边第一城”腾冲沦陷,当时,日本人兵锋未至,守城长官、龙云的儿子龙绳武竟秘而不宣,加紧抢运亲眷和财产,向昆明逃去;翌日,县长邱天培也带上自卫队和警察潜逃。群龙无首,兵丁四散,百姓四处逃亡,3天后,区区292名日本兵,不费一枪一弹就占领了腾冲。


张问德此时挺身而出,他63岁了,是个赋闲在家的乡绅,追上逃亡县长,逼他交出大印,“我来当这个县长”。人在,县在。日军苦心经营腾冲,四处残酷剿杀抗日力量。这个清瘦的老人拄一根藤杖,携一面国旗,六渡怒江,八越高黎贡山,挺过4次扫荡,把抗日县政府,一直牢牢钉在敌后。


敌人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敌酋田岛送来诱降书,借口要就腾冲人民的生活进行“坦诚的商谈”。张问德回书一封,给后人留下一篇浩气长存的传世檄文《答田岛书》,文中历数日寇侵入腾冲所犯下的罪行,并指出:“由于道德及正义之压力,将使阁下及其同僚终有一日屈服于余及我腾冲人民之前!”


此信登载于全国各报,极大激励民众。大军终于反攻,全歼日寇于腾冲。数日后,张问德挂印而去。他的一句名言是:“我只是中华民族的读书人。”


历史不由人选择,但人可以选择的是,面对历史,保持尊严。




1642年,大明崇祯十五年,明军与李自成军队在河南陕西一带作战。奸佞当道,军饷不继,又逢全国瘟疫横行,军营里,身强力壮的士兵纷纷病倒,几天就不治身亡,军营里面的运尸车一趟一趟地把将士们的尸体运走……


这是何等的绝望。电影《大明劫》再现了这一幕,每个观影者,都被影片的沉重感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是真实的一段历史,崇祯十年以后,中国北部瘟疫大爆发,死人无数。《三千年疫情》一书认为这是鼠疫,书中详细重现了当时的恐怖场景:


“兵科曹良直正与客人对谈,举茶打恭行礼,人站不起来就死去了。兵部朱希莱拜访客人急急回来,刚到室内就死去。宜兴吴彦升受命为温州通判,刚想登船去上任,一个仆人就死了,另一个仆人去买棺材,很久还未回来,赶去一看,这个仆人已死在棺材店。金吾钱晋民陪同客人饮酒,话还未说完就断了气,过了一会儿,他的妻子及婢女仆辈在短时间内死了15人……”


这正是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在医学尚不发达的古代,瘟疫远比洪水猛兽更可怕。法国著名导演让·保罗·哈本诺执导过一部电影《屋顶上的轻骑兵》,由法国作家吉欧诺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讲的是1832年意大利革命青年安杰罗在法国南部普罗旺斯逃亡的故事。



当时瘟疫正在普罗旺斯蔓延开来,濒临死亡的人们在挣扎、呼号,很多村庄已人迹灭绝,黑鸦、饿狗在农舍里进进出出,在面目狰狞的尸体上撕扯着,随处可以嗅到死亡的气息。受瘟疫折磨而失去理智的当地居民追杀所有的陌生人,在这种背景下,安杰罗邂逅了女主角宝琳娜。


他和她,开始了一次亡命之旅,两人策马在平原上飞奔的镜头,堪称经典:万里碧空下,草地青青,原野莽莽,普罗旺斯特有的橡树、迎风绽放的薰衣草、历史悠久的古堡……如果不是在瘟疫的死亡威胁中,这真是一场浪漫之旅,但正是在死亡如影随形的背景下,才更见浪漫,刻骨铭心。


在他们冲破包围圈到达安全之地时,宝琳娜染上瘟疫,命悬一线。安杰罗几近疯狂地挽救她的生命,解开染病的女主角的衣衫,用葡萄酒和草药涂抹她的全身,然后用双手用力搓揉。在酒精与爱情的力量下,她奇迹般康复了……这部电影,又译作《爱在天地苍茫时》。


天地苍茫时,人命若草芥,但总有英雄出现,总有奇迹发生。电影《大明劫》中,人们陷入一片绝望之际,60岁的江湖游医吴有性冒着生命危险,深入到瘟疫爆发的死亡区域,治病救人,详细研究,结合自己丰富的治疗经验,进行分析、总结,写出了《瘟疫论》,开启中国传染病学之先河。


《温疫论》认为伤寒等病是由于感受天地之常气而致病,而疫病则是感天地之疫气致病,将瘟疫与其他热性病区别开来,从而使传染病病因突破了前人六气学说的束缚。后人评价说:《瘟疫论》在中国第一次建立了以机体抗病功能不良,感染戾气为发病原因的新论点。



天地莫测,未来无穷,人类直至今天,科技已大发达,但也不敢说已破解了天地的奥秘,更何况在人类已认知的天地外,还别有奥秘。科幻小说《三体》中,“三体人”(或许不应该称其为人,是另一种高智能的生物)轻蔑宣称:人类就是“虫子”。


是的,在高度发达的地外宇宙科技文明面前,人类文明十足幼稚和脆弱,人类仿佛蝗虫一般。但是,表面上绝望的巨大差距,也蕴含着一层生机:因为,几千年人类的各种扑杀,从未成功地消灭蝗灾。科技文明的差距,并不代表生存能力的差距。


或匍匐于天地莫测的淫威之下,或不认命不甘心不做刍狗不当蝗虫,而要殊死抗争,要做自己命运的主人。




日本有部电影叫《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川尻松子,从小怀有美好梦想的姑娘,长大后却无法再把握自己的命运,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寻找,堕落,挣扎,幻灭……影片有一句击中人心的台词:“要是女孩子,都会对白雪公主这类童话故事抱有憧憬,但就像某个齿轮脱了线,本来希望自己变成白天鹅,醒来却发现成了黑乌鸦。”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性格即命运,松子是一个毁于自己性格的人,那种缺爱但又得不到爱的人的化身。童年缺乏爱、缺乏重视,她从小就积累了严重的自卑感和自贬情绪,终其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为照顾别人的情绪而活,为了讨好别人,不惜失去自我。但她失去了自我,又怎么能得到他人?


松子第一个同居的男人,一个作家,精神颓废萎靡,衣衫破烂不堪,而且性格暴躁,对松子是一顿毒打接着一顿毒打,但就算这样松子也依然不离不弃,深爱着他,尽可能地满足他一切要求,但最后,这个男人只写下“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字之后,在她面前卧了轨……


第二个男人喜欢她的身体,第三个应该是爱她的钱,第四个也许是真的爱她,但时间消磨了一切,接下来,是第五个……她一个一个失去了他们,53岁的时候,松子已经变成一个慵懒肥胖、精神不大正常的“臭老太婆”,她还是不甘心,咬牙要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却因教导夜不归宿的小混混,被其乱棍打死,陈尸于枯竭的河川旁。就这么,过了一生。


人活一辈子,其实不容易,有那么多来自外部的挑战、打击与碾压,而来自内心的挣扎、恐惧与吞噬,是更大的考验。有一句古老的格言说:“战胜自己是最不容易的胜利”。有的胜利,与征服自己的胜利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所有的失败,与失去自己的失败比起来,更是微不足道。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正视自己的内心。艾伦·李,英国插画大师,他的插画,是托尔金笔下《指环王》《霍比特人》宏大世界的视觉化基础,人们评价说:“托尔金创造的世界,艾伦·李让我们看见。”


他在描画咕噜这个人物时,是这么设计的:“咕噜这个人物,几乎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影子原型。也是我们最恐惧、最想否认的那部分自我,这是一个从你我心智的幽深之处爬出来的生物,如影随形,随时警示自己可能会堕落成什么模样。”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咕噜”,这是生而为人的代价,但,这也是生而为人的荣耀。


对围棋顶尖高手柯洁而言,他心中也有“咕噜”,但他还是克服了这种恐惧,虽然输了,但仍然认为,与人类相比,他感觉不到冷冰冰的机器对围棋的热情和热爱,对它而言,它的热情也只不过是运转速度过快导致CPU发热罢了。明知对方不可战胜,但至少他拥有对围棋的热爱,他仍会为此拼命一搏。


是的,现在人工智能不仅能下围棋,还开始写诗了,但它热爱诗歌吗?人工智能以后还能做更多的事,人类怎么办?人类总会有办法的,不会认输的。


柯洁最后说,拼尽全力,无论结果,来一首《沧海一声笑》,岂不美哉、快意?


是的,生而为人,岂负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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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制:易艳刚 | 责编:张慧 | 校对:赵岑

人类总会有办法的,不会认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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