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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故事:上海,一个裁缝的日常 | 破茧005

2015-10-27 童言 中国三明治

这是中国三明治破茧计划的第五篇发表文章,童言是一位全职妈妈,也是一名兼职摄影师。她拥有跨国婚姻和两个可爱的混血宝宝,生活过多个国家。


破茧计划是中国三明治打造的普通人非虚构写作孵化平台,通过名家导师指导,倡导“生活写作”,记录中国真实生活故事。本文也发表于中信出版社阅读APP“有样儿”。


图文 | 童言


电影Dior and I (迪奥与我)里有这样一幕: La Maison Dior,以创始人Christian Dior 命名的三层法式建筑, 深夜11点,十多个常驻裁缝在为新一季的时装发布会而忙碌。 其中一个裁缝,他有一副亚洲面孔, 别人都叫他Long。 他的专长是手缝迪奥的高订晚装, 他总能把设计师复杂的图样演绎成一条条美轮美奂的裙子。


离巴黎9292公里之外的上海, 也有一个裁缝。 他姓陈, 他的la maison是一间十多平米的小房间, 那里有他, 他的妻子, 两个成年的孩子, 还有他们全部的家当。

小标签


上海的新华路上, 有一个不是特别引人注目的大门入口,就像哈利波特的9 又3/4站台, 穿过去, 身后一排排的梧桐树消失了, 面前一幢幢的大院深宅出现了。这是一条弄, 类似于北京的胡同, 一直很安静,它总会在不经意中拐个角, 一座小洋房或一幢庭园便会幽幽地出现在拐角处。 小洋房已经老态龙钟, 庭院的大门永远紧闭。每家每户似乎都用这里的安静掩饰自己的秘密。 唯独一幢小洋房的首层的几个窗户显得有点张扬, 它上面用鲜艳的红色贴纸写着:来样订做, 修改衣服。


中国式裁缝总会让人想起上海旧海报上那个穿着旗袍笑弯了柳眉的女子 , 这个职业如那个女子的笑容般让我着迷, 因为他们几乎都是一人一店, 就像唱着一台独角戏; 他们飞针走线, 不着痕迹地剪裁出轮廓。 在西方, 裁缝订制高高在上, 为达官贵人服务, 而在中国, 裁缝如星罗棋布地隐藏于闹市中,修补着平民的生活。就是那几个显眼的红字吸引了我。 出于好奇,我试探着走进那栋小洋房, 找到门上写着105字样的房间。


“咚咚”我轻轻地敲了敲, 生怕惊动老房子里面的尘埃。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子。 没有惊讶,没有问候, 仿佛开门本身就是一种礼仪。




这就是一个制衣博物馆啊! 从熨台, 电动缝纫机,手动缝纫机到一圈圈发黄的制衣图纸, 各种颜色的线圈, 落满了尘的人体模型,和衣服有关的物品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他们见缝插针地拼命挤在这个房子的某个角落,就连头上的空间也被客人的衣服填满了。





这里也是一家四口居住的地方, 一个冰箱, 一个小圆桌,一台带着大脑袋的老式电视机, 一张坐得发亮的双人沙发椅, 还有远处堆砌起来的被褥,被它们压在下面的应该是一张床。 只有十来平方米的小房间, 物品占居了四分之三的空间, 剩下的四分之一就是人类活动的空间了。


这时, 我才注意到一个男人背对着我, 他专注地摆弄着手上的布料。 直到我开始说话, 他的身体才随着转椅一起转过来。


“你好, 我想用这块花布做一条裤子”


“腰带加橡皮筋吗?”


“加的, 谢谢”


“窄脚还是直筒”


“直筒”


他拿起皮尺, 没有任何繁文缛节, 过来就给我量腰围, 腿长。


“过10天来拿吧”


“工钱现在付还是取的时候付?”


“都可以”


我还没看清裁缝的脸, 他便转身继续他的工作,并把我的布料放在一旁。 他旁边的女子底下头弄她手里的活儿。


我意识到对话应该结束了, 便自言自语般说着“谢谢,再见”后退出了房间。

大概10天之后, 我路过裁缝店, 正好与屋子里向外看的裁缝对视。 我用手示意他把我做好的裤子拿出来, 他点点头。 我看见他从暗暗的门口走出来, 一瘸一瘸地走出来。 我突然有点过意不去, 连忙道歉。 他笑了笑。我这才看清楚他的脸,浓眉, 大眼, 刻在国字脸上, 有点发油的头发软软地搭在头上, 胡子显出几天没刮的痕迹。 他笑起来会露出一颗没排好队的门牙, 显得有点可爱。我接过裤子, 看到裤腰里面缝了一个小标签。


“为什么要缝上这个小标签啊?”


“这样可以方便分辨前后呀。”


我心里一下被感动了。 这是我从没遇到过的细致。


爱情


熨台上整齐地摆放着两把大裁缝剪刀, 一条木尺, 一个划粉, 一个熨斗。 待衣服上了熨台,木尺码好, 划粉划线, 熨斗熨平,剪刀齐线剪下, 熨斗再次熨平。 每个步骤如在手术台上, 紧凑而不乱, 这是多年裁剪积累下来的淡定。

裁缝和他一家子都是江西人。17岁开始, 便在老家南昌拜师学裁缝。 裁缝说, 那时候学裁缝都要走后门托关系的。 他其实参加过高考, 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三年考的。他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 走起路来一瘸一瘸。他的残疾在当时并没有像今天这样成为加分的资本, 却成了晋升的负担。 他其实想学的是无线电。 但因为没有找到好的师傅, 就只能学了他并不是很喜欢的裁缝, 一做便做了37年。


1994年, 他把5岁的大女儿留在老家, 带着妻子和2岁的小儿子, 没有拿任何行李,来到了上海。 初来乍到, 除了投靠老乡, 裁缝便在别人的裁缝店里打工。 因为不满只能拿六成的工钱, 两年后, 裁缝决定自己“创业”,开始了单门独户的裁缝生涯。


正如所有创业者一样, 刚开始总有低谷。 那时全家穷得只能吃白米饭, 没菜下饭。但凭着裁缝的努力, 裁缝店从只有一台手动缝纫机到添置电动缝纫机, 生意渐渐稳定下来。算不上大红大紫, 但也足够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在上海辗转几处店面后, 一家最终“落户”到新华路这里。十多年过去了, 女儿高中毕业来到上海, 儿子毕业进了IT公司, 小洋房变成老洋房, 陈裁缝也熬成了老裁缝。


裁缝和妻子结婚26年。他们当年是相亲认识的。 妻子从20岁就跟他在一起。问起当年最苦的时候, 这个小学没毕业不认得几个字的女子轻描淡写地说:“那有什么, 总要生活啊。 都过去了。” 仿佛20多年的经历可以像一个线头一样轻轻剪掉而不用动容。 跟了裁缝那么多年,她每天给裁缝打下手, 挑线, 粘线头, 用包缝机做边, 俨然是一个小裁缝的样子。 有时候裁缝正在熨着手里的衣服, 一退身, 妻子就知道要拿来刷子, 细心地刷去蒸汽水在熨台白布上留下的印渍。


裁缝每天7点多开始工作, 量, 剪, 裁, 缝, 修,补, 改,衣料一块接一块, 没有休止。有时候, 他会瞄上几眼电视里播放的扑克牌节目,这是裁缝最喜欢的娱乐。 他没有时间去找牌友, 平时就只能听着声音,让电视带走他的思绪出窍几秒, 又马上回到如山的衣服中, 直到晚上11点多。 裁缝妻子除了给裁缝打下手, 还负责买菜, 做饭。傍晚, 等儿子女儿下班回来,一家人会围着小圆桌吃饭。


26个年头,9490个日子, 裁缝和妻子用一针一线筑起了他们这个家庭。时光淘去了金色”蝴蝶牌“缝纫机上的光泽, 留下的是他们俩平淡却安稳的爱情。

“你觉得裁缝是个好丈夫吗?”


“还可以!” 妻子带点害羞又理直气壮地说, 裁缝在后面偷偷地笑





日记本



最近, 两老平日安静的小房间里多了一个”小伙伴“,是他们的女儿, 一个生于1990年的女孩。


”裁缝, 你介意我给你们拍点照片吗?” 。


“为什么?”裁缝笑了, 是我读不懂的笑。


“因为我觉得你们特别有趣啊!”裁缝继续笑着, 不说话


“阿姨呢? 你觉得可以吗?”阿姨那头,同样沉默。


“不要!”一个坚决的声音突然响起, 那是裁缝女儿。 她背对着我, 眼睛没有离开眼前的韩剧。


“为什么呢?”。


“因为现眼!”她并不响亮的声音把我震了一下, 也把房间里的空气震了一下。 她始终背对着我。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裁缝的女儿。 再次踏进裁缝的家时, 她出乎意料地卸下了初次见面时的尖锐, 平静地转过身来,如缝纫机的针杆工作般利落地道来她的故事。


裁缝女儿其实很想学裁缝,“从小就想学”。 但是父亲一直不肯教她, 只因为这是是一个辛苦又不赚钱的职业。 父母出来闯世界, 把她留在江西让爷爷奶奶带。 她形容自己是“留守加候鸟”。按照父亲的意愿,她一直读到大学。 尽管学校不出名, 但起码不是和裁缝有关的就好。 来到上海后,她在一家游戏公司当文员。 最近公司倒闭了。 她就在家里闲着。 没有家里的老朋友, 也没有魔都的新朋友, 她只能每天对着电脑屏幕打发时间。 家里有人上门做衣服, 她都背对着客人, 仿佛是她的“请勿打扰”牌子。 她喜欢看韩剧和“只要长得帅的男生”, 还喜欢一个叫Bigbang的韩国组合。


她在这个房间里只占据一个角落,最私隐的东西就是她的日记本。 以前上班的时候, 她每天都会带着日记本到办公室, 下班回家就把它藏在桌子底下。 “我们不看你的日记。” 裁缝妻子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道。我不小心地瞄了她的日记本, 上面写着“减肥”, 还画了几朵很好看的画。


“画得很好看呢!”我情不自禁地赞美道。


“她画画是很有天赋的。”裁缝笑了, 这次我读懂了, 那是他的骄傲。


裁缝说, 以前裁缝是一个很受人尊敬的一个行业。只要负担得起,很多家庭都会邀请裁缝上门, 花上一到两天时间, 给家里每个人量身体裁。如今, 足不出户就可以找到大小, 样式, 颜色都合意的衣服, 只需要动一根手指和几十块钱。陈裁缝就在这个房间里感受着这个行业的慢慢衰落。 在这里, 时间凝固了。 这个小小的空间, 罩住的不是一片混凝土, 而是上个世纪的繁华与荣耀。 外面世界的纷纷扰扰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没有家庭聚餐, 没有生日庆祝,没有假日旅行, 没有周年纪念。 日子对于裁缝一家子来说只是承受生命的单位。

电影最后, Long 和他的裁缝同事一起去看了迪奥盛大的发布会,新上任的艺术总监致以他们鲜花和卡片以示感谢。


陈裁缝把这天做好的衣服, 用晾衣杆把它挂在长杆子上。 他把剪子, 皮尺, 软尺, 熨斗依次排好。他看了看窗外, 晚上的弄比白天更安静了。


明天, 生活继续。



(完)




童言

过了30岁之后我不再过生日, 因为我数学不好。

2006年之前, 我只在两个城市生活过, 其中一个是我出生长大的城市。 2006年到2015年, 我搬离过6个不同国家:瑞典,埃及,拉托维亚,英国,日本和中国。游历了很多个城市, 和一个蓝眼睛男人结了婚, 生了两个谁也不像的娃。

写作是我擅长并热爱的几件事情之一。

2015年夏末, 我参加了破茧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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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故事记录者

创新生活方式倡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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